深秋的太阳说落山就落山。
出城之时,太阳还高高的挂在山顶,晚霞覆盖着西边整片天空,红灿灿一片,格外好看。
从邓城之中望出去,似乎整片天空都不一样了,云蒸霞蔚,一派盛世气象。
这不是丁牧童出西凉山后第一次看晚霞,但绝对是丁牧童第一次站在繁华大城之中看晚霞。这种感觉,离丁牧童心中人来人往的江湖愈发的近了,可这是深秋,不可能有繁花似锦,不然丁牧童还真会误以为这是一场梦。
出城以后,太阳就沉没在了群山之中,漫天红色的晚霞也开始散去。没过多久,黑暗就蔓延上了整个天空,遮天蔽日,让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了暮色里,伸手处五指不能清晰可见。
所幸天上还零星挂着几颗星星,在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闪烁着微弱的光芒,让人的视线能够隐约捕捉到一些东西,不至于两眼抹黑。
丁牧童搀扶着赵有竹,行走的速度不是很快,他们脚下的步子有些轻盈,看的出来两人的心情都挺不错。
“牧童,你在邓城中的做法真的很笨很笨诶,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将到手的两枚肉包子送给那条野狗,要知道那可是二两银子,二两银子啊!”被丁牧童搀扶着的赵有竹心中还是有些气不过。
听到赵有竹责备自己,丁牧童狠狠的白了他一眼,“你还说我?你那么拼命不就是为了得到那八字胡老头许诺的六两银子吗,可人家给了你六两银子以后,你竟然还回去了四两,和我相比也不见得有多聪明吧!”
丁牧童的话让赵有竹陷入了沉默之中,很久之后他才开口,“牧童,你还小,所以不懂。之前那个给我起名字的老学究说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也就记在心中了。该我拿的银子,我一分都不会少,不该我拿的银子,我也一分都不能要。”
赵有竹说这话的时候,脸色严肃,但眼中明显有笑意,似乎是想起了那个给他起了名字的老先生。
丁牧童闻言点了点头,他虽然很小,经历的事情也没有多少,但那些事情哪一件不关乎生死?所以和同龄人相比,他显得要成熟很多。他知道每一个人做事都有自己的原则,有自己的底线,一个人如果没有了底线的话,也就不能被叫做人了。
就像是他自己,他怎么能不知道那条野狗差点把赵有竹咬死?可他还是毫不迟疑的阻止了赵有竹勒死那条野狗,这在别人看来,也许会觉得是一种怜悯,但在丁牧童心里这却是对生命的尊重。
在这个世界上,不管是什么东西,既然存在就必然会有存在的价值,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抹去他们。
这是大胡子许诸有一次和丁牧童讲完江湖中的尔虞我诈之时,发出的一句感慨。
丁牧童听不太懂,但他却将这句话记在了心里,他觉得大胡子许诸的这句话有道理,很有道理。
至于随后丁牧童将价值二两银子的两枚肉包子给那条野狗,这便是丁牧童的恻隐之心了。人之初,性本善,尽管遇到了很多坏人,但丁牧童同样遇到了不少好人,所以丁牧童一直都是一个很善良的人。遇到令人伤心的事,他会难过;遇到能够帮助的人,他同样会伸出自己的手。
所以丁牧童和赵有竹都是挺不错的年轻人,他们彼此互望一眼,好像能够看到彼此的内心,旋即,他们就笑了起来。
肆意,疯狂,毫不掩饰。
丁牧童扶着赵有竹就那样一瘸一拐的走着,在赵有竹的指挥下,他们准备去河边将身上的泥巴清洗掉。
之前为了乞讨,他们可以将自己弄的又脏又乱,可他们骨子里并不觉得自己是乞丐,如今出了城,他们必须将自己收拾的干净一点。
这也是为什么丁牧童眼中的赵有竹尽管衣不蔽体,但看上去却干净清爽的原因。毕竟,乞讨只是他的一种生存方式。
邓城城外的小河离他们居住的破庙没有多远,沿着回破庙的路很快他们就到了小河边。
看到清澈的河水,两人都忍不住解开了衣裳跳入水中,尽管有几分深秋的凉意,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穷人家的孩子皮糙肉厚。
只是,他们两人玩的兴起,并没有注意到在小河边不远的树下,躺着一个同样衣不蔽体的老头。
老头看上去年纪比瘸子老周还要大上几分,乱糟糟的头发花白一片,脸上干瘦的只剩下一张皮,双眼深深的凹陷到眼眶之中,没有一点神采。
他的身上也显得极瘦,不太大的衣裳就像是套在他的身上,露出来的双手好像鹰爪。
这样一个老头,突然看上去绝对能把人吓一跳,要不是他还在起伏着的胸膛表明这是一个活人,肯定会让很多人把他当做是一具尸体。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上去好像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他从地上起身竟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要不是在溪水中和赵有竹嬉戏的丁牧童恰巧的转过身面向那个老头躺着的地方,可能等到老头离开,他们两个都不会发现在他们嬉戏的时候身边还有这样一个人。
好在丁牧童也是一个经历了生死的人,看到老头恐怖的形象并没有惊慌失措,他推了一下自己身边的赵有竹,示意他转身,可等到赵有竹转过身来,却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是错觉?”丁牧童摇了摇脑袋,心中很疑惑,可那老头的形象又极为清晰的印在丁牧童心中,那种真实见到过的感觉告诉丁牧童他绝对不是产生了错觉。
可那样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又如何能够瞬间从丁牧童的视线之中消失呢?还是这大半夜的,他真的见鬼了?
邓城城门外,因为实行宵禁,此时空无一人。
高大的城门紧闭在一起,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就在这空无一人的邓城城门外,此时突然出现了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头。
这老头明显年龄极大,走路都有些颤抖,但就是这样颤抖着行走,老头却极快的靠近了邓城宏伟的城门。
如果丁牧童在这里的话,看见这个老头他一定会惊呼不已。
要知道丁牧童和赵有竹嬉戏的小溪距离邓城城门的距离何止二十里,可之前还在他们身边的那个行将就木的老头竟然没用多久就出现在了邓城城门口,这得多块的速度,难道这老头会飞?
走到邓城城门下,老头这才停下自己的步子。
他抬头望向刻在高大城楼上的邓城二字,眼睛中有一闪而过的凌厉。似乎这两个字中蕴含着什么特殊的含义,让这个半截身子入了黄土的老头不太喜欢。
他确实是不太喜欢,不是不喜欢这两个字,而是不喜欢写下这两个字的人,不喜欢独占了这片江湖五百年鳌头的大楚书圣王旭,那个天资绝顶的天才。
“嘿嘿……”老头的口中突然发出了一阵阴冷的笑意,他那望向邓城二字的浑浊双眼之中陡然射出两道精光,“王旭,想不到老头我走遍了被你赐名的三百五十座城池竟然在最后一座城池中发现了当初我被你夺走的东西,你可真是让我一顿好找,幸好老头子什么都不多,就是耐心多,不然还真不可能找回这东西。”
随着老头眼中射出两道精光,他的眼中便出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四方盒子,那个盒子就被放在邓城牌匾之下,由邓城二字所镇压。
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老头显然很激动,他就那样轻轻迈动脚步,整个人斜斜的直上虚空,一步一步竟然如履平地。
直到他走到邓城牌匾前,这才停止迈步,而是悬浮在了半空之中。
他看着眼前巨大的邓城二字,嘴角一撇,好像有些不屑。
随即,那个老头就伸出了自己的右手,轻轻的探向邓城牌匾。
然而,就在老头的手接近牌匾上的邓城二字之时,那两个字骤然散发出一阵强烈的光芒,一股巨大磅礴的气势就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排山倒海般对着那个老头镇压而去。
对于这突然发生的情况,老头显然早就知道,他一声冷哼,虚浮在空中的右脚轻轻一踏,身上同样出现了一股极为巨大的气势。
这股气势迎着邓城二字而上,一瞬间竟然有些将邓城二字所散发的威势逼退的意思。
“王旭,纵使你是地仙又如何?你毕竟已经生死,没有你的气运加持,哪怕你是天上真仙,我也无所畏惧。你就看着我如何打落你的骄傲,将属于我的东西重新拿回来吧!”
说完这话,老头身上的气势又一次增长,巨大的气势凝成一线,狠狠的撞击向邓城二字。
也许是被老头散发的气势压迫,邓城二字上残留的气势开始反攻。又或许是被老头的话所激怒,总之邓城二字竟然从牌匾之上凌空飞出,直接悬浮在了老头的头顶。
这邓城二字此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磨盘,缓缓的旋转,随着这个磨盘的旋转,悬浮在虚空的老头竟然被一点一点的镇压。
无论老头如何在磨盘之下挣扎,他悬浮在虚空中的身体都在一点点慢慢落下。
直到将老头彻底的镇压到地面,这邓城二字才再一次拔空而起,重新回到了牌匾之上。
而那个被镇压到地面的老头,嘴角已经开始溢出鲜血。
他的背微微有些弯曲,但一身气势一点都没有只是,老周的如意算盘似乎打错了,他低估了眼前这名高大山贼头领的身手。
几乎是老周动手的同时,他面前的钱如意也动了。只是一个横移,老周的进攻就落到了空出,反倒是被钱如意伸出双手,扣住了喉咙。
钱如意当初虽是市井无赖,但是为了生存下去,他可没有少磨练自己的身手。后来上了鸡鸣山,侥幸救了一名江湖高手,他更是频频向那人请教。
因为失忆加上报恩,那人倒是也没有藏私,可以说是倾囊相授,只不过钱如意早就过了习武的年龄,而且根骨奇差,虽然练了差不多十年,却也未能练成一名高手。
不过,他的身手的确提高了不少,也能算得上是登堂入室,有了九品的武道修为。
单论江湖人的话,九品武道修为那是垫底的家伙,江湖上称这种人为下三流,算不上什么光彩。
只是,钱如意此时面对的人可不是江湖中的武夫,而是一名只懂得搏命的普通老卒,两相比较,老周自然是不堪一击。
擒敌不成反被制,老周近乎绝望。
他古井不波的双眼终于露出了其他神色。他拼命扭头看向自己身后站着的六十多名村民,双眼中是挥之不去的惭愧。
他这一生,虽然可以说是碌碌无为,但也有让他自己自豪的地方,他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然而,现在他说过的话却做不到了,他不能带着自己身后的这群人去中原了,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
惨然,慌张,惶恐,绝望。
老周被擒,他身后的一众村民更是看不到一丁点的生机,倒是林恒眼中露出了不甘的神色,他引以为傲的冷静在这种情况下似乎没有什么用了。
“放开他!”
压抑的氛围中突然传出了一声轻而坚定的话语,所有人都循声望去,想要看看这个时候谁还有胆子出声救人。
在如此多人的注视中,丁牧童再次开口,“放了他!”
他迈步向着钱如意走去,稚嫩的面孔上看不出一点表情,他的眼中露出了一种只有饿狼才有的的狂暴之色。
钱如意一时间竟然被丁牧童给吓了一跳,当他意识到眼前说话的人只是一个半大孩子的时候,他突然有些自嘲,这胆子真是越活越小了。
“你说什么?”钱如意哂然一笑,盯着丁牧童的双眼中精芒四射。
“放了他!”
依旧是三个字,轻而有力,让人听了会生出一种照做的冲动。
只是,钱如意出道可不是一天两天,怎么会被眼前的孩子给吓到?他颇觉有趣的望着眼前的孩子,语气玩味,“我要是说不呢?”
丁牧童没有说话,他左手中的木剑缓缓举起,右手同时握住了木剑的剑柄,神色执拗而认真。
小小的身影让人看上去很有些可笑,只是,此时没有人会笑。
眼前的这个孩子做出这样的动作,说着这样的话,在一群成年人未能做出自己该做事情的时候,义无反顾的站了出来,这份担当简直让人惊叹。
看着丁牧童,林恒突然就有些惭愧,他扭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那群村民,所有人都低下了自己的头颅,原本该有的恐惧在这个时候散去了不少。
钱如意还真就出人意料的放下了老周。
“啪啪啪!”
他双手一阵轻拍,对老周不管不顾,只是走向了丁牧童,像是看到了什么奇珍异宝,“好小子,你是这十年来唯一一个敢在鸡鸣山中这样和我说话的人,真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丁牧童对自己面前的钱如意视而不见,他只是快步跑向瘸子老周,“周爷爷,您没事吧!”
老周看着这因为自己的坚持才得救了的小家伙,心中真是有着说不出的感动。在整个村子所有人都被吓得说不出话的时候,只有他为了自己能够向凶悍的山贼举起自己那没有一点攻击力的武器,只有他敢毫不考虑后果的的就让山贼放了他。
瘸子老周,老泪纵横。
钱如意被晾在了一边,却并没有为此动怒。他毫不生气的走向老周和丁牧童,由衷的竖起了自己的大拇指,“老伯,你不错,你孙子也不错,真是虎爷无犬孙!”
老周脸上遍布的皱纹像是春风化雪一般化了开来,眼中浑浊的泪水始终没有落下,他很欣慰。
倒是丁牧童对钱如意颇有敌意,钱如意一靠近老周,丁牧童就像是一只被激怒了的刺猬,刹那间变得攻击力十足。
钱如意见状爽快一笑,他还是将自己想说的话说了出来,“老伯,你动手的速度也太快了一点吧,我刚想说让你们随我上山,到在下的寨子里休整一下再行出发前往中原,你就动起了手。这还真是个误会,您看看您这孙子,剑拔弩张的,算怎么一回事?”
老周闻言疑惑的望向钱如意,有些不明所以。
钱如意哈哈一下,恍然大悟。
“忘记了你们是从边州逃难来到中原的了,老伯,我钱如意虽然是这鸡鸣山中的山贼,但却从不欺压平民百姓,反倒是不时用自己劫下的钱财救济贫苦,因此在东西来往之人中尚有薄名。只是你们从边州而来,自是没有听说过在下,这才出现了这个误会,让你们受到了惊吓,我真是深感歉然。”
钱如意占尽了优势还将姿态放低到了这种地步,自然是不可能欺骗他们的,再说了,他们这一群人,还真找不出什么东西让人家如此惦记。
所以,林恒一群人很快就完全放松了下来,更是在钱如意的邀请下,一起向鸡鸣寨走去,想到鸡鸣寨略作调整,然后一鼓作气进入西凉州。
鸡鸣寨说是山寨,其实不然,十年的发展,鸡鸣寨早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现在的鸡鸣寨很像是江湖中的门派,只不过尚未脱掉山贼的外衣。
所以,鸡鸣寨的总部并不是一个寨子,而是一栋古色古香的庄园,倚靠着天堑鸡鸣山第九峰建造的一栋巨大庄园。
随着钱如意一路上山,林恒他们完全就像是一群土包子,看到什么都会惊叹连连。
就连对钱如意不太友善的丁牧童都数次惊叹出声,稚嫩的面孔上不知不觉的挂上了微笑。
他是西凉山某口井中走出来的青蛙,如今终于真正的看到了井外的世界,第一次接触到了他心中向往已久的江湖。这个江湖,在他看来,真好!
也许是鸡鸣山上的一切对林恒一群人来说都太新奇,不知不觉中他们就走到了鸡鸣寨外,看到了钱如意所说的鸡鸣寨。那是一栋建在鸡鸣山第九峰半山腰上的建筑。虽然谈不上金碧辉煌,却也能让人看出一番雄伟气象。
在边州,林恒他们未曾看到过这样的建筑。在桃源村,丁牧童自然也是未曾见过的。
丁牧童愣愣出神,他想他终于看到了大胡子许诸所说的江湖了,只是这个江湖没有刀光剑影,没有血雨腥风,没有阴谋算计,没有恩怨情仇,这个江湖有侠气,有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