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老周的如意算盘似乎打错了,他低估了眼前这名高大山贼头领的身手。
几乎是老周动手的同时,他面前的钱如意也动了。只是一个横移,老周的进攻就落到了空出,反倒是被钱如意伸出双手,扣住了喉咙。
钱如意当初虽是市井无赖,但是为了生存下去,他可没有少磨练自己的身手。后来上了鸡鸣山,侥幸救了一名江湖高手,他更是频频向那人请教。
因为失忆加上报恩,那人倒是也没有藏私,可以说是倾囊相授,只不过钱如意早就过了习武的年龄,而且根骨奇差,虽然练了差不多十年,却也未能练成一名高手。
不过,他的身手的确提高了不少,也能算得上是登堂入室,有了九品的武道修为。
单论江湖人的话,九品武道修为那是垫底的家伙,江湖上称这种人为下三流,算不上什么光彩。
只是,钱如意此时面对的人可不是江湖中的武夫,而是一名只懂得搏命的普通老卒,两相比较,老周自然是不堪一击。
擒敌不成反被制,老周近乎绝望。
他古井不波的双眼终于露出了其他神色。他拼命扭头看向自己身后站着的六十多名村民,双眼中是挥之不去的惭愧。
他这一生,虽然可以说是碌碌无为,但也有让他自己自豪的地方,他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然而,现在他说过的话却做不到了,他不能带着自己身后的这群人去中原了,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
惨然,慌张,惶恐,绝望。
老周被擒,他身后的一众村民更是看不到一丁点的生机,倒是林恒眼中露出了不甘的神色,他引以为傲的冷静在这种情况下似乎没有什么用了。
“放开他!”
压抑的氛围中突然传出了一声轻而坚定的话语,所有人都循声望去,想要看看这个时候谁还有胆子出声救人。
在如此多人的注视中,丁牧童再次开口,“放了他!”
他迈步向着钱如意走去,稚嫩的面孔上看不出一点表情,他的眼中露出了一种只有饿狼才有的的狂暴之色。
钱如意一时间竟然被丁牧童给吓了一跳,当他意识到眼前说话的人只是一个半大孩子的时候,他突然有些自嘲,这胆子真是越活越小了。
“你说什么?”钱如意哂然一笑,盯着丁牧童的双眼中精芒四射。
“放了他!”
依旧是三个字,轻而有力,让人听了会生出一种照做的冲动。
只是,钱如意出道可不是一天两天,怎么会被眼前的孩子给吓到?他颇觉有趣的望着眼前的孩子,语气玩味,“我要是说不呢?”
丁牧童没有说话,他左手中的木剑缓缓举起,右手同时握住了木剑的剑柄,神色执拗而认真。
小小的身影让人看上去很有些可笑,只是,此时没有人会笑。
眼前的这个孩子做出这样的动作,说着这样的话,在一群成年人未能做出自己该做事情的时候,义无反顾的站了出来,这份担当简直让人惊叹。
看着丁牧童,林恒突然就有些惭愧,他扭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那群村民,所有人都低下了自己的头颅,原本该有的恐惧在这个时候散去了不少。
钱如意还真就出人意料的放下了老周。
“啪啪啪!”
他双手一阵轻拍,对老周不管不顾,只是走向了丁牧童,像是看到了什么奇珍异宝,“好小子,你是这十年来唯一一个敢在鸡鸣山中这样和我说话的人,真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丁牧童对自己面前的钱如意视而不见,他只是快步跑向瘸子老周,“周爷爷,您没事吧!”
老周看着这因为自己的坚持才得救了的小家伙,心中真是有着说不出的感动。在整个村子所有人都被吓得说不出话的时候,只有他为了自己能够向凶悍的山贼举起自己那没有一点攻击力的武器,只有他敢毫不考虑后果的的就让山贼放了他。
瘸子老周,老泪纵横。
钱如意被晾在了一边,却并没有为此动怒。他毫不生气的走向老周和丁牧童,由衷的竖起了自己的大拇指,“老伯,你不错,你孙子也不错,真是虎爷无犬孙!”
老周脸上遍布的皱纹像是春风化雪一般化了开来,眼中浑浊的泪水始终没有落下,他很欣慰。
倒是丁牧童对钱如意颇有敌意,钱如意一靠近老周,丁牧童就像是一只被激怒了的刺猬,刹那间变得攻击力十足。
钱如意见状爽快一笑,他还是将自己想说的话说了出来,“老伯,你动手的速度也太快了一点吧,我刚想说让你们随我上山,到在下的寨子里休整一下再行出发前往中原,你就动起了手。这还真是个误会,您看看您这孙子,剑拔弩张的,算怎么一回事?”
老周闻言疑惑的望向钱如意,有些不明所以。
钱如意哈哈一下,恍然大悟。
“忘记了你们是从边州逃难来到中原的了,老伯,我钱如意虽然是这鸡鸣山中的山贼,但却从不欺压平民百姓,反倒是不时用自己劫下的钱财救济贫苦,因此在东西来往之人中尚有薄名。只是你们从边州而来,自是没有听说过在下,这才出现了这个误会,让你们受到了惊吓,我真是深感歉然。”
钱如意占尽了优势还将姿态放低到了这种地步,自然是不可能欺骗他们的,再说了,他们这一群人,还真找不出什么东西让人家如此惦记。
所以,林恒一群人很快就完全放松了下来,更是在钱如意的邀请下,一起向鸡鸣寨走去,想到鸡鸣寨略作调整,然后一鼓作气进入西凉州。
鸡鸣寨说是山寨,其实不然,十年的发展,鸡鸣寨早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现在的鸡鸣寨很像是江湖中的门派,只不过尚未脱掉山贼的外衣。
所以,鸡鸣寨的总部并不是一个寨子,而是一栋古色古香的庄园,倚靠着天堑鸡鸣山第九峰建造的一栋巨大庄园。
随着钱如意一路上山,林恒他们完全就像是一群土包子,看到什么都会惊叹连连。
就连对钱如意不太友善的丁牧童都数次惊叹出声,稚嫩的面孔上不知不觉的挂上了微笑。
他是西凉山某口井中走出来的青蛙,如今终于真正的看到了井外的世界,第一次接触到了他心中向往已久的江湖。这个江湖,在他看来,真好!
也许是鸡鸣山上的一切对林恒一群人来说都太新奇,不知不觉中他们就走到了鸡鸣寨外,看到了钱如意所说的鸡鸣寨。那是一栋建在鸡鸣山第九峰半山腰上的建筑。虽然谈不上金碧辉煌,却也能让人看出一番雄伟气象。
在边州,林恒他们未曾看到过这样的建筑。在桃源村,丁牧童自然也是未曾见过的。
丁牧童愣愣出神,他想他终于看到了大胡子许诸所说的江湖了,只是这个江湖没有刀光剑影,没有血雨腥风,没有阴谋算计,没有恩怨情仇,这个江湖有侠气,有义气!
“哥哥,你能帮我捡一下我的球吗?”丁牧童还在发呆,他没有看到那个向自己走过来的小女孩,就连小女孩脆生生的话语都未曾听见。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被无视了,小女孩显得有些委屈,她一声娇哼,别过头去,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然后,就有另外一道不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了小女孩的面前,那是一个看上去体格和面孔完全不符的身影,他双手叉腰,有些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丁牧童。
“小子,胭脂说的话你没有听见吗?”
丁牧童闻声终于回过神来,他抬头望向自己面前站着的这个壮硕孩子有些疑惑,“什么?”
“胭脂让你帮她捡球!”那壮硕孩子伸手指了指丁牧童脚下。
“喔!”丁牧童轻轻应了一声,却完全没有要捡球的意思,他抬头望着自己面前雄伟的鸡鸣寨,心中生出了无限向往。
壮硕孩子似乎意识到自己也被无视了,本就暴脾气的他顿时气急,道理说不通,就用拳头,这就是他的处事方式。
面生劲风,丁牧童自小在山上练就的灵巧身手起到了作用,他微微偏头躲过了这很重的一拳,心下也生出了一股怒气。
一声冷哼,丁牧童就扑了上去,虽然他身体略显瘦削,但是长时间坚持扎马打拳还是极有作用的,一扑之力,就是那壮硕孩子也未能承受下来,被扑倒在了地上。
站在壮硕孩童身边的小女孩看到两人扑倒在地,纠缠在一起,顿时欢快的拍起了小手,在一旁看起了热闹。
这边闹出的动静,很快就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原本正在交谈的钱如意和老周也将视线望了过去,见到这样的场景,两人颇感有趣的相视一笑。
赵有竹的选择无疑让丁牧童极为感动。
他和丁牧童才相识多久,赵有竹掰着指头都能数过来。这场富贵有多大,赵有竹就算是掰上自己的脚趾头,怕也是数不过来的。
但是,他却为了才认识几天的兄弟没有迟疑的放弃了一场到手的惊天大富贵,如何能不让丁牧童感动。
看着向自己走过来的赵有竹,丁牧童心中自有他自己的想法,他是绝对不会让赵有竹为了他丢了眼前这一场大富贵的。
赵有竹把他当兄弟,他又何尝不是把赵有竹当兄弟呢?
那么赵有竹能够为了他果断放弃这场凭空而来的大富贵,他自然也是能够为赵有竹做很多事情的。
丁牧童看了一眼有些失望的魏信,对着魏信点了点头,“您可以稍等一下吗?我和有竹有些话想说。”
魏信自然是点了点头,赵有竹已经拒绝了他,那他就绝对不会主动开口去挽留赵有竹,魏信有他自己的骄傲。
但是不去挽留,不代表他就愿意这样放手,现在有丁牧童在中间周旋,如果赵有竹能够回心转意,他自然乐的欣然接受。
丁牧童轻轻迈着步子,往离魏信稍远一点的地方走去,赵有竹自然紧紧的跟了上去。
两个人一高一矮,一大一小,虽然都还是孩子,却都有着不同于孩子般的成熟。
丁牧童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赵有竹,还是那么干净,在他面前,赵有竹从来不会露出他的市井气和市侩气。
“有竹哥,刚刚我们还谈过各自的理想呢,难道你现在就把你自己的理想给忘记了吗?”丁牧童的眼睛很明亮,纤尘不染。
赵有竹摇了摇自己的头,“我没忘,但我是绝对不会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就丢下你的,一天兄弟,一辈子兄弟,我怎么可以为了富贵弃你而去?想要我和他一起走,除非你能和我一起,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说好的为你遮风挡雨,那么我就会一辈子站在你身前。”
比丁牧童略微高了一些的赵有竹这一刻的身影在丁牧童眼中无限放大,他做到了一个兄弟应该做到的极致。
丁牧童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可奈何,“有竹哥,你不要这么固执行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和你走的路不一样,你没有必要把自己绑缚在我要走的路上,你这样会让我觉得内疚。”
丁牧童稚嫩的面孔上格外严肃,“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自己快要富贵了,也想要带上我,但那是你要走的路,我一点都不喜欢。而且,我是不会丢下村子里的人的。有竹哥,每个人都有追寻自己理想的权力,没有谁注定为谁放弃什么,你走你的路,去追寻你的理想,我们依旧还是兄弟啊!一辈子的兄弟。”
赵有竹绝对是一个固执到迂腐的人,在对其他事情上,他一直表现的伶俐聪明,可在这件事情上,丁牧童不管如何去说,他始终都没有松口。
丁牧童突然就笑了,“有竹哥,我们不要这么严肃成吗?弄得和生离死别一样。你现在和魏信离开,去走你自己该走的路,追寻你想要的富贵荣华,而我呢,就留下来陪着周爷爷他们,走我自己的路,将来,要是我在自己选择的这条路上混不下去了,到时候一定会去寻你,那个时候你可不要门缝里看人,对我不假以颜色啊!”
“不会的!我就算是富贵了,这辈子也只认你这一个兄弟。”赵有竹终于开口。
丁牧童心中松了一口气,开口了就好,开口了就代表留有余地,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线,面色柔和,“所以说有竹哥你更应该和他一起离开,你混好了,将来我混不下去了才不会怕没有饭吃,你说对不对。”
说完这话,丁牧童突然屈指成拳,对着自己身边的一块大石头一拳轰击了过去。
颇大的一块石头,在丁牧童的拳头接触到石面的时候竟然应声崩裂开来,碎了一地。
赵有竹看的目瞪口呆,张大嘴说不出话。
丁牧童微微一笑,“有竹哥,看到了没有,你现在还一穷二白,可是我在武者这条路上已经走了这么远了哟,不努力的话,你绝对会被我越甩越远。”
赵有竹深深的看了一眼深藏不露的丁牧童,重重的点了点头,“牧童,原来你早就已经再向着自己的理想前进了,而且还迈出了这么一大步,看来我真是该努力了,不如我们来做一个约定?”
丁牧童微微挑起眉毛。
赵有竹骤然开口大笑,笑声传出去老远,“以后啊,我们两个都要在自己选择的那条路上越走越远,我的目标就是成为天下首富,牧童你的目标则是练武练出一个天下第一,你觉得怎么样?”
他伸出了一只手,目光灼灼的看向丁牧童,“要真是有那么一天,我们兄弟两可就厉害了,这片天下还不得尽是我们两个人的传说!”
赵有竹好像已经看到了他们两个人的将来,一双眸子中尽星光闪烁。
丁牧童看了一眼天空,这个目标还真是有些大啊,不过真他娘的过瘾,要是日后他练武能够练出一个天下第一的话,在九泉之下的大胡子也该开怀大笑了吧。
他同样伸出了一只手,和赵有竹伸出来的那只手紧紧的握在了一起。
赵有竹还是和魏信一起离开了,孑然一身。
他没有回破庙,就像是他临走之时对丁牧童说的话一样,既然已经开始了新的人生,以前的那些包袱都该丢下了。
赵有竹做人是真洒脱,走的也是真洒脱。
丁牧童看着孑然一身和魏信离开的赵有竹,没有问他们去哪里,去干什么,眼中只有浓浓的祝福。
等到赵有竹随着魏信一起离开,他才离开这片乱石地,重新回到了破庙之中。
破庙里此刻已经开始享用晚饭,丁牧童和赵有竹的那一份都留着,没有什么好东西,就是单纯的烤地瓜。
丁牧童把赵有竹的那一份拿到了老周的面前,对老周说了赵有竹已经离开的事情,老周只是叹了一口气,呢喃了一句离开也好,就再也没有说其他话。
这个时候,丁牧童才发现破庙中每个人的脸色都很严肃。
“周爷爷,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丁牧童看了一眼村子里的人,不解的问道。
瘸子老周又叹了一口气,“还不是为了吃食这件事,现在我们生活在这个破庙中也算是有了一个居所,可之前找到的地瓜已经快要吃完了,等到地瓜吃完,我们就会面临一场生死危机。村长正在考虑解决的办法,在斟酌我们是投靠邓城外面的其他流民村落,还是继续往东,前往更加富饶的江南。”
老周的解释,总算是让丁牧童明白了为什么大家都是一副如此愁云惨淡的模样。
有些话,老周虽然没有说,但丁牧童心里却明白,他们现在说是有两条路,可也仅仅是只有一条路罢了,这条路是他们所有人都不愿意选择的。
从边州一路奔波,跨越了艰险无比的西凉山才来到广阔中原,来到西凉州,这期间有人离开,有人死去,但他们始终坚持下来了,为的什么?不就是想要前往中原过上和在边州时不一样的生活吗?
他们只想过得安定一些,富足一些,一日三餐不愁,到了冬天不冻。
可现在要是投靠其他的流民村落的话,那种生活和在边州之时有什么不同呢?那他们凭什么豁出去一切,凭什么奔波这么远。
可如果不投靠那些流民村落的话,他们即将面临的恐怕就是饿肚子的情况,这里如此多的老弱妇孺,谁能经得起饥饿的折磨?他们村子中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再死一些,再死一些的话,就没有人了!
连肚子都填不饱的话,谈什么前往更加富饶安宁的江南?
丁牧童沉默着走到林恒面前,他从怀中掏出了赵有竹给了他,他又给了老鬼,老鬼又还给了他的那小二两银子,递到了林恒的面前,“林叔,我想我有解决我们眼前问题的方法,按照我的方法,不需要多久我们就能攒够一部分银钱,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前往更加富饶更加安宁的江南了。”
“银子?”正焦头烂额的林恒突然看到丁牧童拿出来的银子,眼中顿时一亮,“牧童,你手中的银子从哪里来的?而且还是二两?”
丁牧童看了看林恒,“林叔,这是之前我和有竹哥去邓城之中讨回来的,上次有竹哥之所以受伤,就是因为这二两银子。”
“讨回来的?你跟赵有竹那孩子去邓城之中乞讨了?”对于乞讨,林恒的心中虽然没有什么厌恶的意思,但多多少少有些排斥。
对林恒的这种排斥,丁牧童心知肚明。
虽然林恒不像其他人一样看不起乞丐,可真要让他去做乞丐乞讨的话,恐怕他宁愿去死。
对这种状况,丁牧童只能露出一丝苦笑,“林叔,其实您没必要排斥乞讨,有竹哥有句话我觉得说的很对,在这个扯淡的世道里,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活下去才是真的。在西凉州,在这个邓城,我们这样的流民除了尊严还在脸上,还真就不如乞丐。我觉得,一个人的尊严不是应该放在脸上,而是应该放在心里。”
他的神情从来都没有如此认真过,“如果放下脸上的尊严可以让我们活下去的话,我觉得丢下尊严也没有什么不好,为了活下去放弃自己的尊严,在我们的骨子里难道就真的放弃了自己的尊严了吗?林叔,丢下尊严我们就能够活下去,就能够去富饶安宁的江南,可如果不能丢下尊严,眼前的状况,我们就只有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