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江城忙完聚财酒楼里的事情重新回到酒楼后院,已经又是深夜。
她活动着有些疲软的手脚,借着月光打量着整个后院。
月亮的光辉清冷清冷,让她产生了一些寒意入骨的感觉,尤其是没有一点光亮的黑夜,让那种骨子里生出的寒意愈发的浓郁。
江城忍不住哈了一口气,然后脚步轻快的走向了酒楼后院中最小的那个房间。
因为没有点灯而且月正西悬的缘故,屋子里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推开房门,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幽深的夜色中传出老远,江城尽量减弱自己走路的声音,轻轻的进入了那个小房间之中。
毕竟是她自己的家,哪怕是这个小房间她并没有经常来,还是熟门熟路的点燃了油灯。
油灯灯芯处冒出的火苗越烧越大,昏黄的灯光也越来越亮。
借着灯光,江城能够很清楚的看清床上躺着的丁牧童的模样,依旧保持着早晨她离开时候的那个姿势。
“睡了吗?”江城话语很轻,似乎是怕扰了那个孩子的梦。
没有人回答,但床上的丁牧童很明显的翻了一个身。
江城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原来你还没有睡呀!”
丁牧童没有说话,翻转了身子的他此刻面对着江城,那双木然的眸子反射着微弱的灯光有着一种不一样的色彩。
对于丁牧童不说话,江城有些莞尔。
她坐到了白天她坐过的那个凳子上,饶有兴趣的看着躺在床上的丁牧童。
一双弯成月牙状的眸子里同样闪烁着星星光电,明亮而炫目。
江城就那样自说自话,丝毫不觉得无聊。
“早晨去酒楼晚啦,又被爹爹说了一顿。唉,我这个爹爹啊,就是太疼我,连对我大声嚷嚷都不会,想着他生气却还是尽量压低声音对我说话的样子,我就想笑。你说爹爹他是不是很有趣?”江城笑问道。
丁牧童仍旧不加以理会,他只是看着自己的面前的江城,眼神木然。
江城像是早就料到了丁牧童不会理她,她没有停止说话。
她说:“今天酒楼里来了两个很有意思的江湖人,一个胖子,一个瘦子。你知道这两个人有意思在哪里吗?我告诉你喔,他们两个中那个胖子的名字叫瘦子,瘦子的名字叫胖子,你说有没有意思?”
她也会说:“今天酒楼里有两个客人可凶了,不仅说话凶,长得也凶,看上去就不像是好人。我不过就是忘记了给他们上酒,他们就找到了我爹爹,说我的不是,害的我又被爹爹一通埋怨。”
她还会说:“今天媒婆又来了,爹爹让她们给我介绍夫婿,她们真的积极的很,每隔两天都会来一次。今天介绍的那个人据说还是一个秀才,书香门第,听说祖上曾经出了一个探花郎。我连想都没有想,就直接说我不喜欢。其实我真的不想嫁人,我只想一辈子陪在我爹爹的身边,他拉扯我长大过得那么苦,我不忍心离开他。”
……
不大的小屋子里,就只有闪烁着光芒的油灯时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附和着江城温婉如水的声音,让她的讲述不至于那么单调。
丁牧童还是望着江城,双眼木然。
江城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没有被丁牧童听进去,她就是想说,想把自己心里藏着的所有事情都说出来,说出来给那个不知道会不会听的孩子听。
“对啦,你说你叫丁牧童是吗?”江城突然惊咦一声,认真的看向木然望着她的丁牧童。
江城本就没有指望丁牧童会理她,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丁牧童竟然真的理会她了。
虽然只是轻轻的点了一个头,但江城很满足,能让那个不开口说话的孩子点头,她觉得很有成就感。
“为什么呢?”江城就像是一个好奇宝宝,也确实是一个好奇宝宝,面对丁牧童,她真的有太多的问题要问了。
丁牧童木然的双眼第一次有了神采,迎着昏黄的灯光,熠熠生辉。
“我是从小放牛长大的,所以就有了牧童这个名字。至于姓氏,我也不知道,嬷嬷说是因为我从小戴着的这把墨玉小剑上面有一个丁字,这个丁字很有可能是我的姓氏,所以我就姓丁了,合起来就叫做丁牧童。”丁牧童毕竟还是一个半大孩子,尽管经历了太多事情,声音听上去依然有些稚气未脱。
江城闻言恍然大悟,她没有放弃眼前这个连续发问的好机会,“那你肯定从很小的时候就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咯?”
丁牧童还是点头,“不是从很小的时候就没有见过,而是从来都不曾见过。其实哪能没有见过呢?在梦中我就经常梦见他们。我娘亲温柔如水,是一个少见的温婉女子,而我的父亲也是高大威猛,他身穿盔甲,眼眸睥睨,虽然看上去极为严肃,但我知道他其实是很慈祥的。”
江城听着自己面前这个半大的孩子说话,觉得有些伤感,空气中有些沉闷,让累了一天的她生出了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她也是从小就没有见过自己的娘亲,她能够见到的只有她的父亲,还有供奉在父亲房间里她娘亲的牌位。
那只是一块冰冷的红漆木头,但每当有重大的结日,她都会被她父亲带着去祭拜,所以她知道她其实也是一个有娘亲的人,她的娘亲从来没有离开过她。
可眼前的这个孩子啊!江城叹了一口气,柔和的面孔上蒙上了一层感伤,她打量着自己面前的这个孩子,说到自己父母的时候,他眼中闪烁着的明明就是想念,可一说完,他那双眼睛中剩下的除了一些还没有散去的木然,就只剩下沧桑。
他连多想一下自己父母亲都做不到,或许不是做不到,只是不敢罢了。
江城起身坐到了床边,她摸了摸那个孩子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产生了一种瘦削如刀的感觉。
那种感觉有些咯手,还有一些咯心,让江城忍不住想要流泪。
她只能尽量的克制自己,一向乐观温柔的江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在这个孩子的面前,她更像是一个心疼弟弟的大姐姐。想到弟弟受过的那些苦,她就会忍不住难受。
“可以和我讲讲你自己吗?”江城只知道她迫切的想要知道在这个孩子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情,她想了解一切,想安慰这个孩子。
丁牧童点了点头,这个因为他几句话就放下了乐观开朗流下泪来的善良姐姐让丁牧童感觉到了一种真正的被关怀的感觉。
对于江城,他并不排斥。
他撑着自己的身体靠在床栏上,望了望不停闪烁着的灯光,好像是在回忆,“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从我有意识的时候,我就是和嬷嬷生活在一起。嬷嬷说了,我是被她捡来的,可她对我那是真好,态度一点都不像是面对一个被捡来的人。而且,西凉山有多么大,想要在山中捡到有一个婴儿怎么可能?”
“我知道自己并不是被捡来的,嬷嬷肯定知道我的身世,只不过她不愿意说,我也不会去问,也许是她不愿意我再卷入某些恩怨情仇之中吧。”
“只是,嬷嬷不说就真的没有机会说了。我救了两个人,看着他们拿到握剑的模样我就知道他们是从西凉山外意外闯进来的。被十万大山围绕着的我一直都渴望着外面光彩陆离的世界,那个与世隔绝的村子里流传着的那些江湖多姿多彩的传说,让我渴望人来人往繁花似锦的江湖。”
“他们确实是江湖中人,而且带着一身恩怨意外的进入了这里,救了他们就是引火烧身,只能为村子带来祸患。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道的夜晚,那个与世隔绝的村子被一把大火烧了一个精光,烧死了所有人。”
丁牧童说到这里,两颊已经有泪水忍不住的滑落,曾经逝去的所有一切都像是放电影一样一幕一幕清晰的浮现在他的面前,让他觉得恍若隔世。
江城在认真的听着,虽然丁牧童只是寥寥数语就讲述了好多年的事情,但是江城似乎真的能够从他那寥寥数语之中看到丁牧童的过去。
她绝对是一个极好的听众,丁牧童流泪,江城同样在流着泪,面颊上挂着眼泪的江城看上去格外的柔弱。
“后来呢?后来呢?”江城心中想象出的场景戛然而止,让她忍不住追问。
丁牧童轻轻一叹,摇了摇头,“后来啊,我一个人离开了那个村子,拼着九死一生,都想要看见大山外面的世界。我本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可在十万西凉大山中遇到了一个举村迁徙的边州村落,被那个村子中的一个老人所救。”
“老人把我当孙子,我也把他当爷爷。可是,可是我们好不容坚持到出了西凉十万大山,好不容易有了能够去和谐安宁的江南的机会,那个村子却迎来了一场冷血无情的瘟疫,村子中的所有人都死了,都死了,一个都没能活下来。”
说到最后,丁牧童已经近乎在咆哮,他口中讲述出来的他自己的人生好像除了死人再也没有其他值得被提起的事情。
江城不明白一个人过往的经历中除了死人还是死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她只知道现在的丁牧童心里很苦,很苦。
她面前的这个孩子啊,真的从来都没有痛快过,所以善良如她,就希望他能够快乐,很单纯的希望而已。
她柔弱无骨的双手没来由的就握紧了丁牧童的双手,她的眼中仿佛能让人忘记所有的伤与痛,那是一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感觉。
江城柔和的面孔上很郑重,她盯着自己面前的这个孩子,用不知道什么时候生出的勇气不容置疑的说道:“以后你姓丁,单名一个牧字,你已经死过了一次,现在你重新活了过来,机会是我给你的,所以我要求你忘掉以前的一切,重新开始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