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湖湖畔,夜风温柔。
红漆大船上有白裙女子重新蒙上了面纱,迎着月色翩翩起舞。
清颜白衫,青丝墨染,白袖翻转,好似天上落于人间的女子,从白云深处而来。
天上一轮皎月洒下银白色光辉,阳春三月,秦湖水涨,月光为水面度上了一层银辉。月下船上,那名白衣女子好像与月光相容,与涛声相合,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云手,一袭长袖舞动如青龙出水,满头青丝飘扬若春风拂柳。
一颦一簇,一扬一收,都好似行云流水,当真是有如龙飞凤舞,仪态万千,风姿动人。
红漆大船之下,红漆大船之上,整个琴湖湖畔所有人全都目不转睛的望着红漆大船上那一袭随风而舞的身影,如痴如醉,不敢说一句话,不敢发一个字,便是呼吸也压抑到了极低的程度,生怕只是呼吸重一点,就会打破这种仿佛与天地共鸣的意境。
一支歌舞起于须弥,收于须弥。
等到琴湖湖畔聚集的江湖少侠,士族子弟一个个从那种痴迷的意境中醒来,红漆大船早已远去,而丁牧,也牵回了自己的朋友,那头也享受了一番画舫奢侈的老黄牛。
重新换上了另外一袭淡蓝色衣衫的丁牧佝偻着消失在了夜色之中,百花坊中,一名女子目视着丁牧的身影逐渐远去,轻轻的抿了抿嘴,有些话她现在说了,那个人兴许也听不到。
但她知道这辈子哪怕是下辈子再也无法遇到这个挽救了她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小男人,但她一定不会忘记他!
她双眼逐渐黯然,他们两人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上的人,哪怕她踮起脚,尝试着去靠拢,两人之间的差距也有如云泥。
摇了摇头,怅然若失的一叹,她该回去收拾行李了,明天一早,她就准备出发去寻霓裳,去做霓裳身边一个清清白白的丫鬟。
不求金银,只求不糟蹋自己。
……
丁牧牵着老黄随着人流重新进入了盐城,天色已晚,他必须要找到一个休憩之地。
只是他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钱袋,却是苦笑了一声,最后五两银子也被他给了百花坊中那个叫做百合的女子。
做人难,做好人更难啊!不过感觉真好。
丁牧心中感叹一声,只能是伸手拍了拍老黄的脑袋,“老黄啊!看来我们今晚得露宿街头了!”
老黄打了响鼻,像是在附和。
睡过山林,睡过破庙,如今能在城中睡一睡谁家屋檐墙角,相比于当初那段让人不堪回首的日子,想一想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想起当初那段艰苦又难熬的日子,丁牧嘴角微翘,露出了一个有些怅然的笑容,最后他自嘲的一笑,拍了拍老黄的脑袋,摸了摸腰畔挂着的木剑,摸了摸紧贴着心口的墨绿小剑,最后摸了一下那本泛黄的古朴书册,东西都在,真好!
丁牧在夜色中四处打量,他要寻一个能够让他更好的休憩的地方,没有床能够让他睡觉,但既然是睡屋檐墙角,也应该是找一个舒服的地方吧!
做人呐,可不能亏待了自己。
人活一世,短短数十载,吃了六年的苦,如今终于能够活的从容洒脱,不受羁绊,多少都应该善待自己。
夜色已深,换做其他地方,这个点,大街上早就连鬼影都见不到一个,可在这个秦湖湖畔的大城盐城之中,街上行人虽然不至于来来往往,但偶尔也有从城外潇洒返回的年轻人,他们口中都在谈论着秦湖花魁霓裳,一个个大呼不虚此行。
丁牧嘴角含笑,那个叫做霓裳的女人真的是很美,尤其是跳舞的时候,动人心魄啊!只是那又如何呢?他可不是莫轻狂,对男女之间的感情虽说不至于懵懂,但也强不到哪里去。
沿着盐城之中的街道巷弄穿来穿去,丁牧突然驻足,双耳一下接着一下的颤动着,他的耳朵里出现了一缕几乎让人难以察觉的哭声。
若不是他如今的修为已至一品小宗师境界,怕是也难以发觉那缕哭声。
也不知道怎么了,丁牧便循着那道哭声而去,最后来到了一栋称得上是家徒四壁的小院子外。
院子外挂着白灯笼,惨白的火光散射于地面,让人在这阳春三月温度宜人的夜晚不由自主的打着寒颤。
院门轻掩,到了这里哭声更重,嘤嘤哭声给人一种略显稚嫩的感觉,竦人听闻。
丁牧踌躇了一下,心中的善意让他伸出了自己的手,轻轻推开了院门。
入院门以后,一股不同于外面春风送暖的气息扑面而来,丁牧身体一僵,愣在了院门口。
在这栋破败的院落中,正堂里摆放着两口黑色棺材,白色的“奠”字和黑色棺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人心中发寒。
在摆放着棺材的大堂门口,只有一个跪伏在地,身穿孝服的小女孩。
小女孩一边往一个装满了火会的小盆中烧着死人纸,一边用力的抽噎着,哭声中夹杂着的撕心裂肺的悲伤,任谁都能够听得见。
谁也不知道院子中会是这样一幕情景,丁牧停在院门口半晌以后,这才再次迈步,走到那个跪伏在地上的小女孩身边,他蹲了下来,拿过了一叠死人纸,轻轻的丢进火盆中。
那个跪在地上歇斯底里的悲哭着的小女孩这才发现自己身边蹲着的这名不速之客。
她的身体猛然站起,退到了一边,压抑住了哭声一脸戒备的望着丁牧,“你……你是什么人,怎么三更半夜的出现在我家里!”
看那个小女孩的样子,胸膛起伏,稚嫩的脸上露出了可以轻易察觉出来的惊惧,她望着丁牧,身体微微颤抖,有着一种对陌生人的害怕和戒备。
丁牧看到站起身来还没有他蹲着高的那名小女孩,不知所措的抓了抓脑袋,脸上的憨傻笑容在他刻意保持下,流露出任谁都能够察觉得到的善意。
他指了指自己,柔声道:“小妹妹,你不要害怕,我只是一个过路人,因为听到这间院子中不断的传来哭声,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所以进来看看。只是没想到却是你家中有亲人逝去,冒昧打扰,实在是很过意不去。”
小女孩年龄不大,五六岁的样子,可看上去不仅懂事,而且有一种不同于五六岁孩子的成熟。
穷苦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句话向来不错。
丁牧相信他的话,那个小女孩应该能够听得懂。
果然,小女孩点了点头,她擦了一下哭成了大花猫的脸颊,露出了一张略显稚嫩却精致的面孔。
她狠狠的送了一口气,然后重新跪倒在火盆钱,继续烧着死人纸。
死人纸,也就是纸钱,死人用的钱,据说把死人钱烧给自己的亲人,亲人在地下便能够收到,也不至于在地下还过上和地上一般的苦日子。
小女孩一边烧着死人纸,一边开口说道:“附近那些好心的叔伯婶婶们说了,这些纸叫纸钱,把纸钱捎给自己的亲人,自己的亲人就能够在另一个世界中收到。所以我才不停的烧这些纸钱,希望我那死去的父母能够在另外一个世界过上好日子,不用再像这辈子一样,受苦受难。我那可怜的父母啊!受那么多苦,可到头来却是仍旧不得善终,死在恶人手中。”
说起自己的父母,小女孩刚止住的哭声又大了起来。
丁牧伸出手轻拍小女孩的后背,另外一只手也在往火盆之中放着纸钱,以小女孩能够认同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善意。
等到小女孩的哭声再次停止下来,丁牧这才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小女孩说这话,他开解着这个小女孩,让她不至于被父母之死给压垮,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有着相似的命运,丁牧不想这个小女孩会承受不了这种巨大的打击,夭折在这个操蛋的世道中。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呢?”丁牧突然想起来和小女孩说了这么多话,却还没有问小女孩的名字呢。
小女孩昂起头,望着这个让她觉得有些亲近的小哥哥,声音着有难以掩饰的悲伤,“我叫兰舒,纪兰舒,是父母求城里一名先生给我取的。”
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她明显的挺起了自己的胸膛,有些骄傲,好像能够求到城里的现身更亲自给她取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原来你叫兰舒!”丁牧点了点头,摸了摸纪兰舒的小脑袋,“兰舒,之前你说你的父母死在恶人手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纪兰舒听见丁牧问起这件事,又低声呜咽了起来。
她的声音悲竦无比,催人泪下,“兰舒也不知道,可是兰舒听那些叔伯婶婶们的话,兰舒的父母是死在城里最大的恶人盐池手中的!”
说道盐池两字,这个小女孩那张稚嫩的面孔变得有些狰狞扭曲,好像对那个叫做盐池的人恨之入骨。
丁牧闻言一怔,盐池,可不就是之前莫轻狂想杀但却被他好心办坏事放走的那个人吗?
旋即丁牧的眼中就露出了一些歉疚,不是对纪兰舒,而是对那些所有被盐池害死的人。
他的一只手轻轻的握住腰畔木剑剑柄,另一只手紧握成拳,身上突然迸射出来的杀机,让一边跪着的纪兰舒有些畏惧,她小小的身体如同北风之中挂在枝头的树叶,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