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内。
屋内的气氛有些凝重。
以往,就算南尘话少,路元翟还是不怎么敢同他亲近,但好歹正常交流还是可以的。加之有活跃些的尹翰墨在,会变着法儿调节气氛,四人之间相处虽不非常热闹,但也还算和谐。
但今日,南尘靠着茶桌,手中端着一小盏茶,眉眼低垂,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手中的茶由热转凉。
而尹翰墨则靠在窗口,神色沉吟,目光有些凝滞,偶尔探出窗外寻找着什么。
“砰。”
厢房的门被猛地推开,路元翟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带、带来了……!”
南尘一听,猛地扭头。靠在窗边低垂着脑袋沉思的尹翰墨亦抬起了头,看向进来的路元翟。
他弓腰撑着膝盖喘了两口气便退到一边,让出了身后的老先生。
老者布衣荆钗,头发半白,却精神抖擞,吹着他半黑半白的胡子气呼呼地道,“人呢?!”
他手中拐杖“笃、笃”地敲在地面上,横眉冷目地道,“带我去见那个孩子!”
南尘见他这怒发冲冠的模样有些诧异,他用眼神询问路元翟怎么回事,将老先生气成这样?
路元翟苦笑,冲他摇了摇头。这老先生难请的很,脾气又古怪,虽说有一手好医术,却不轻易救人,似乎救与不救全看他的心情。
心情好时一分钱都不收,还笑眯眯的,神色和蔼得像一个寻常家中的长者;心情不好时,不管对谁都横眉冷目,自视甚高,对自己的医术吝啬非常,号称只看有不寻常的、有挑战性的疑难杂症,还要坐地起价。
而赶巧了,老先生大徒弟的发妻前几日刚难产去世了。这徒弟的妻子温婉孝顺,识得大体,还能辨草药,支持相公行医救人,又是一副菩萨心肠,没事常在城郊开设粥铺,接济那些只能挤在破庙中的乞丐。
老先生脾性古怪,年轻时热血方刚,原是对这样的妇人心肠嗤之以鼻的。奈何年迈后性格也发生变化,面上总对无事献殷勤的大徒弟媳妇横眉竖目的,但实际上,心内还是极喜欢她的。
现在这人乍然离世,留下襁褓中啼哭的徒孙,自己还沉浸在哀痛之中,心情自然是前所未有的糟糕。偏偏这时候,路元翟这个愣头青找上门来,说是幼弟患上奇病,求先生救家中幼弟一命。
老先生兀自悲痛,这个时候什么疑难杂症都要往后缓一缓好吗?然而路元翟那个直脾气,直接跪在人门口求,将小鲛凄惨的身世、患病的痛苦、期盼的眼神什么的滔滔不绝,说着说着悲从中来,还要在人家门口哭起来。
于是老先生怒了,在他门口哭丧,他还没死呢!
让下人赶走,路元翟不走;着徒弟劝说,路元翟不听;用棍棒相加,路元翟不屈。
不但不屈,还要在人老先生门前哭,哭得比老先生自己都凄惨。
这下让老先生彻底没辙了,一怒之下将人拎过来,恨不得晃上几圈,问他:你口里的父母双亡又身患重病的小娃儿呢?!哪里去了!快带我见他!要不是我从未见过的病症你就死定了!
于是路元翟又一刻不停地将人带进了屋里。
老先生砰砰地跺着脚、敲着拐杖,胡须翘得老高。
“哼!”
然后迅速跟着路元翟跑进去了——是的没错,是用跑的。
南尘在后面差点被一口茶呛着:敢情这老先生表面上一副被逼无奈横眉竖目的样子,结果内心还是很想看看的啊!
尹翰墨见他轻咳了一声,想起这些天他们都为了小鲛的病来回奔波,算一算已有二十多个时辰不曾合眼了。
他看着南尘的脸色,莫名觉得比前些日子要青白上几分,便劝道:“我见你脸色不是很好,先去休息一会儿吧?元翟已将老先生请来,想来应是有着落了。那边我去看着,你去睡会儿。”
南尘起身,摇了摇头,“我与你同去。”
尹翰墨见拗不过他,叹了口气,“罢了,走吧。”
他自然地取过人手上的茶盏放回桌上,又像不经意一样伸手去牵对方的手。
南尘不着痕迹地避开,先他一步走进里间。
尹翰墨一个人留在空空的厢房内,看了一眼自己落了空的手掌,苦笑一声,便也跟了进去。
里间内,老先生的手指搭在小鲛的手腕上,面色严峻。
一旁的路元翟帮不上什么忙,满头大汗,看着干着急,又不能出声打扰老先生。等到后者收回手,便急急问道,“怎么样?”
老先生瞪了他一眼,“急什么!”同时摆了摆手,指挥道,“去将我的医箱取来。”
路元翟刚屁颠屁颠地跑了几步,南尘便端着医箱进来了,“可是此物?”
“嗯。”老先生点头,接过医箱,从其中拿出一卷布,咕噜滚开,一排长长短短的雪亮银针看得路元翟头皮发麻。
老先生瞥了他一眼,又“哼!”了一声。
真是充满了嫌弃的感觉……
南尘见他抽出银针,消过毒后依次将针头没入几个穴位之中。深色的枕面上小鲛巴掌大的面容被衬得苍白无比,因高热而嘴唇干裂,小小的身体裹在被单之中,显得越发可怜。
老先生坐在床边的板凳上专心致志地盯着那些银针的变化,虽年过半百,手却极稳,捻着那根纤细的银针不停转动着。
他原本是抱着一种见识世间疑难杂症的心情来的(也可能单纯是为了过来找理由把路元翟揍一顿),现下的表情却是愈来愈严肃。
路元翟见对方的眉头拧得可以夹死苍蝇,越来越忐忑。待到老先生将银针抽出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恨不得将视线黏在将要拔出皮肤的针尖。
可光线下,银针雪亮,并无丝毫变化。
老先生“嘶”的一声,皱眉沉吟,不应该啊,这小娃儿表面看上去像是染了时疫,但实际上更似中毒之状,为何银针毫无反应,难道是方法没有用对?
于是他将拔出银针用火烤、水浸都试了一遍,银针尖头依旧光亮,无一丝杂质。
老先生纳闷了,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做这事也算是一辈子了,还是第一次看走眼的。
路元翟见他试了这么多次,银针都无变黑的迹象,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刚想询问是不是没事了,吸气才吸到一半,只闻老先生一声怒喝。
“安静!”
“我……咳咳咳!”
这一下,他直接被吓得岔了气,开始拼命咳嗽。老先生不信邪,起身再去桌上取了一支蜡烛,想再用火试试,却听见那阵咳嗽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立刻嫌弃地瞪眼:吵死了!
已经被第二次嫌弃的路元翟只好捂住嘴,冲南尘和尹翰墨意示自己出去一会儿。老先生立马摆摆手,脸上大写的“快滚快滚!”。
路元翟委屈地咳了几声,低头转身,却没想到一时不察地上搁着的一方踏脚矮凳,一下绊了上去。
这一下将矮凳直接磕远了,凳子直飞桌角,桌上那盏油灯在剧烈的撞击下一歪,老先生正巧站在桌旁,少不得要用手扶一下,没想到那灯中的油比他出手更快,直接给泼到了老先生的手上。
南尘见况一惊,快步走过去查看老先生有无受伤。
尹翰墨却更快,他离得近,直接一把握住了老先生的胳膊,随即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