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昆让下人四喜驾马车到宝鸡署里给他请了三天假。这三天里,冯昆有这些逃荒的难民有了了解,这些人里陇县、麟游县、汧阳县等临边县地的难民,也有甘肃陇东一带的难民,听陇县一个人讲,他们村一家姓岳的夫妇,实在饿的没法,勒死了仅有三岁的孩子,然后两口子双双上吊自杀。据逃荒的难民说,好些地方已经出现了人吃人的事情。他们走在路上,一两个走怕危险,碰见别人五六个人走想搭伙,地生人不熟,心里也加着防备。
据后来粗粗统计,不算陇东一带,只陕西省,民国十八年年谨就活活饿死了200多万人。
冯昆在家门口的施粥从米粥到米汤再到清汤里飘几颗米粒,足足放饭了三个月,冯府几仓的粮食已所剩不多。这时候,政府从外地调运的赈灾粮也慢慢到了各地。
那一天,在一位老汉的倡议下,接受冯昆放饭的几百难民齐齐在冯府大门前黑压压跪成一片,磕了三个头才散去了。当时冯昆人还在宝鸡公干,林管家代他受了大家的礼。冯昆自此才笃信父亲常说的那句话“家有余粮,心中不慌”的真谛。
从宝鸡赋闲回家三年,家中用度颇大,冯昆却再没粜过粮食,实在不够用敷了,哪怕拿出些金条银锭来让老林变卖。当然这一切都是瞒着夫人的。夫人是大家门弟出身,知书贤惠,就是冯昆从宝鸡邮政署愤然辞了公职,夫人也未有一句埋怨的话语,反倒笑着说,倒不是你贪杯误事,官场上本身就是拍拍打打,食人俸禄看人眼色,你性梗直,本身就不是在官场上做事的人,今日受点儿小挫,但免了以后难免的的大挫,家中田产也能丰足,回来也好。然而家中上下加上厨子、老妈、丫环、下人二十几口人,冯昆如今除了节日、家人生辰请人来唱个小戏,一般日子是再不叫的了,酒是例外,依然如故。
外人只见大户人家家大人众,却不知道大户人家自有他的难处。所以此刻冯昆望着门楣上的“武德骑尉”的匾额难免一声叹息。
一辆马车驶了过来,是老林驾的自家的马车。
老林从马车上下来,对冯昆道:“老爷,现钞和大洋已经兑回来了,回府你过目一下!”
冯昆道:“是鑫宝源吗?”
老林道:“是!”
冯昆淡淡地道:“不用过目了,你拿着做为家里用度吧!”
老林是去宝鸡兑换几根金条,冯昆比较笃信老字号,特意嘱咐老林去鑫宝源宝鸡的分店去兑换。
冯昆向府内走去,道:“我去后花园坐坐,叫人拿瓶酒来!”
冯昆进了府,绕过照壁是青石砖漫地的前院,前院西墙另有一小门,那边另有一院,是停放马车和下人们居住的院落。前院正对是大厅,从大厅二门进去二进是冯昆的书房和起居室,三进西边几间厢房是女儿曼婷和儿子小宝的居室;往后一道月亮门,是后花园,后花园东西长南北短一些。
现在是一九三六年的秋月,虽已不是百花齐放的季节,冯府后花园内一蔟月季、几株菊花却开得正艳;北墙下一片修竹,似一道天然屏障,隔绝了墙外的尘俗;东边是一块小空场,那是冯府的练功场,墙下木廊下置一兵器架,上面刀、枪、棍、剑、钩等一些兵器倒也齐全;一条石砖铺就的弯曲小径贯穿东西,西边的草地上,一架秋千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冯昆走进后花园,过月亮门几步的一株榕树下,有一张石雕的八仙桌,配有方形石凳;左手不远处另有一矮石几,配有圆形矮石凳。冯昆在八仙桌旁坐下。不一会儿下人四喜拿来了一瓶半斤装的西凤酒。
四喜知道老爷象这种一个人喝酒的情况下是不需要下酒菜的,老爷每顿饭都要喝二三两酒,早晚饭有菜,午饭即使吃面条,他那顿酒也是少不了的。四喜放下酒、杯,从月亮门出去。林管家交待他了,送完酒到前厅去打扫擦拭一下,做这活也是一种荣耀,不是谁想做就能做的,家中四个下人六个长工,只有他和来贵能做这活。
来贵能做是因为他手脚麻利、脑子活,他四喜能做是因为不管有钱没钱,身上总收拾的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不象小周和老宽,鼻涕下来了拿袖子一抹,更不要说那几个下地干活的长工,休息的时候就解开棉袄,埋头于里面认真地捉虱子。
能在东院(他们管老爷夫人住的内府叫东院)干活,他和来贵的月钱自然比别的下人多一些,小周不服气,对四喜说,来贵能随便出入东院我服气,人家来贵脑子活有眼色,你四喜有啥比我强的,就是比我脸洗的勤些、衣服拾裰得齐整些,那是老爷没叫我打扫东院,要是派给我这活,我一样拾掇得干干净净。四喜笑着说他,你赶紧把你鼻擦一下,你先问你发的月钱你买这买那,咋就没说买块帕帕(手帕)!老爷放着现成的不用,还等你慢慢改些!
在冯府做事四喜很满意,他前面做的那家府上待人苛刻、月钱少,还动不动就罚扣,几个下人还不知道老夫人是从哪里知道他们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弄得几个人互相提防,最后四喜是净身没带一个铜板从那里出来的。求人介绍到冯府后,发现这里同前家大相径庭,没有那么多规规矩矩,老爷、夫人基本不管他们西院的事情;林管家面上严其实心很好,而且四喜发现即使冯府不添他这一个人下人其实人也够,自然心存感激,所以来府几年四喜兢兢业业,他可不想失去这么好的饭碗。
他向前面走着,迎面碰上了小姐曼婷和丫环小红。
四喜知道小姐为人随和、没有一点儿架子,所以“嘻嘻”一笑,微鞠了一躬问候道:“小姐上哪儿去呀?”
曼婷道:“在屋里做了半天女红有点儿闷,到后花园转转去!”
曼婷和小红向后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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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昆坐在树下一个人独斟,他想,酒这东西真是一个好东西,难怪李太白要感慨“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还有“穷愁千万端,美酒三百杯。愁多酒虽少,酒倾愁不来。所以知酒圣,酒酐心自开。”真是写出来爱酒之人心中想说而说不出来的话。试想没有这杯中物,这清闲的生活怎样打发,真是看花恨花不解语,对月悲月不解言,这胸中的一番抱负不能施展、不能对家人讲,没有美酒,拿什么消胸中的块垒呢?!
这时候,曼婷和小红来到了后花园。
曼婷笑着跑过来,道:“大,你又一个人在这里喝酒!”
冯昆放下杯子笑道:“你看这菊花、月季开得这么好,大不喝杯酒欣赏欣赏,岂不是辜负了它们!”
曼婷笑道:“大是练武的,又不是文人,怎么也学人家这么风雅!”
冯昆笑着道:“大原来也是念过书的,这要论起文才来,不比一般的文人差啊!”曼婷娇嗔地皱了皱鼻子,道:“你就说自己文武双全好了!我看大呀是完全是给自己找喝酒的理由!夏日消暑、冬日赏雪、春日看花、秋日对月,总之要是找怎么也会找到理由的!”
曼婷又一脸诚挚地对冯昆道:“大,我不是反对你喝酒,而是觉得不应该喝得这么多!”
冯昆笑道:“哟!三从四德学到哪里去了?管起父亲来了!你娘都从没这样说过我!”
冯昆虽和女儿是说笑,其实也说的是实话,在冯府里只有曼婷一人敢和冯昆这样说闹规劝,少爷二宝虽是母亲手中的宝,下人心中的宝少爷,冯昆却对他管得很严,教武时依着家训严加督导,平日里也是和他不苟言笑,所以二宝在府中上下人等面前顽皮,见了冯昆却总是有些畏惧。
丫环小红早跑到花丛里东嗅一下西嗅一下。
她叫道:“小姐快来呀,这月季花真香啊!”
曼婷道:“我早上都闻过了,我荡会儿秋去!”
她跑到了秋千架旁,坐上,一个人荡了起来。
曼婷荡了一会儿,笑着叫道:“大,你来推我一下!”
冯昆笑道:“你都多大了,还叫大推你,羞不羞!”
冯昆望着女儿,心中满满都是爱意。是啊!赋闲在家三年,多亏有活泼知礼的女儿、调皮但又懂事的小儿,要不然怕这手中的酒杯也难消胸中的块垒啊!
冯曼婷这时从秋千上下来,小跑着过来。
冯昆正欲倒酒,她用手捂住了酒瓶道:“大,这酒有什么好?你整天须臾不离的,大,你喝酒我不反对,但要适可而好,不然对身体也不好!”
冯昆笑道:“知道了!大小的时候你爷爷就拿筷子蘸酒喂我,还说不喝酒成不了好汉,现在好汉大不知道算得了算不了,这东西确实离不了!喝酒伤身、误事,大也没说这东西多喝了好,你看大不是就没拿筷子蘸酒给二宝嘛,这也算进步,哈哈哈!”
他拍了拍女儿的手臂:“好在大有一个乖女儿、一个机灵儿,大一天在家看着你们也颇感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