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府后花园中,灯火昏暗,安静诡异。
一片繁茂的牡丹花下,是刚刚新翻的松松软软泥土。
突然,泥土中一只大手伸出,接着是胳臂,是头颅,是身体。
等到整个身体从泥土里爬出,才见这是一个身形魁梧雄壮的男子。
男子身着银铠,但因为有泥土沾染,在黑夜中看着一点也不明亮。
甫一钻出泥土,便半蹲下身,睁眼双眼观察着四周动静。
待看清那些埋尸体的同罗军人已不在此间,才回身轻唤道:“四弟,四弟……”
刚唤两声,便听牡丹花下一阵窸窸窣窣,接着也钻出一个与他一般无二的黑影,只是身形较他瘦小许多。
那魁梧男子一把将瘦小黑影从地上拉出,轻拍他身上泥土,待见他并无异样,才道:“快,换下这身惹眼的劳什子。”
瘦小黑影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轻轻脱下被泥土沾染覆盖的银铠。
只是片刻,二人便将银铠褪下,露出里面的黑色劲装。
二人将银铠重新埋回土里,又将各处痕迹清除,蹲在地上悄悄打量四周。
待确定此处安静异常,并没什么人来,才快步小跑到花园不远处的一汪水池,轻轻用水擦拭面庞。
待头上脸上泥土擦净,才看清这二人正是王北川和赵思哥。
混入阿史那府并设法挑起阿史那从礼与史朝义之间的矛盾,正是李钰交给他们的任务。
王北川何许人也,这点办法还不能想到。
二人在刘锋和神弓残营四小将的帮助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队二十人的城守巡逻军袭杀,然后又神不知鬼不觉运进修业坊,从阿史那府外面的围墙扔进里面。
但那样还是惊动了府内的同罗军,王北川和赵思哥只得躲在这二十具死尸之中。
也亏得阿史那从礼因为心神慌乱,没有挨着查看这些死尸的死活,只叫手下将他们埋在后花园中,才有了他二人现在的情形。
也许史朝义现在还不清楚他那二十名军士已莫名其妙地死了,但到了明夜,相信他一定知道他们死在了何处。
梳洗已毕,二人相视无声轻笑。
既然已经混进来,他们自不会耽误时辰。一前一后猫着腰在黑暗中潜行,寻找着徐慕白的下落。
二人都非庸手,又配合默契,专捡阿史那府灯火照耀不到的角落窜行,竟轻松躲过无数巡逻军士。
两道鬼魅一般的黑影东窜西跳,不多时便寻到了一处灯火通明、但陈设却极其简陋的房屋。
屋外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无数同罗军士打着精神,将小屋围了个水泄不通。
任谁也能够看得出来,那简陋小屋里定然关着重要东西。
王北川见着那小屋外如此情形,侧头望向身旁的赵思哥。
赵思哥定定望着那小屋,过了一会儿才转头接着王北川的视线。
王北川见他神色凝重,疑惑道:“怎么了四弟?”
赵思哥眉毛皱起,道:“这里倒是僻静隐蔽,的确是关押重要人物的绝佳所在。但奇怪的是,这么僻静隐蔽的地方,却让阿史那从礼弄得如此灯火明亮、戒备森严,任谁也能看出这里定是关着什么重要人物。二哥难道不觉得这里面很奇怪么?”
王北川暗赞自己的四弟不愧是神箭门赵氏后人,能够被棣王李琰寄予厚望的人,小小年纪不禁箭术过人,而且心思也极为缜密,一下便看出了问题所在。
听赵思哥所说,他自是点头道:“经四弟这么一说,倒的确是这么个理儿。这或许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吧,恐怕只是阿史那从礼那老狗弄的个惑敌之所。”
赵思哥点点头,道:“这阿史那府如此宽阔,就我们这个找法,即便找到天亮也未必能够找到。”
王北川估摸现在也已是半夜,如果就这般耗着,恐怕真到天亮也未必能够找到关押徐慕白的地方。
如果天亮,到时他们别说找徐慕白了,就是想要脱身也有很大难度。
想了想,王北川道:“还是抓个人问问吧。”
赵思哥也有此意,就这样瞎打瞎撞,还不如抓个府中之人问问,虽不一定每人都知道徐慕白下落,但总比自己二人无头苍蝇一般好得多。
但抓人也不是随便乱抓的,一定要抓那软柿子来捏。
于是二人悄悄退离此地,不多时便来到另一处灯火昏黑的院落。
院落干净整洁,弥漫着淡淡花香,一看便知是女子深闺。
二人轻轻撬开一处房门,闪身静悄悄进入房内,矗立黑暗中侧耳倾听里面动静。
淡淡的平稳呼吸和幽幽香气传来,确定这间屋子定是女子闺房。
王北川循着呼吸声一路摸索,不多时便摸到呼吸声传来的床沿。而与此同时,赵思哥也摸到放在桌上的抿子(唐时点火工具,拔开盖一吹就着火)。
二人默契非常,同时出手,王北川一把将被褥里的女子捂住,赵思哥迅疾拔开手上抿子。
火光照耀下,却见床铺上是一个穿着薄纱的女子。
女子一张嘴被王北川紧紧捂住,大大的双眼惊慌地望着场中二人,口中呜呜咽咽想要呼喊却怎么也发不出太大声响。
虽然嘴巴被捂住,但露出的半边面颊已能瞧出她不似寻常汉家女子,不过也绝对是个美人儿,双目闪闪,湛蓝如水,半掀开的薄被露出她那白皙迷人的身体。
赵思哥只看了她那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脸上便是一红,赶紧转身找着一盏油灯点着。
待火光照耀小屋,赵思哥埋头拔出腿上短刃,抵在那女子白玉一般的脖颈,冷声道:“别出声,否则定要了你的命。”
那女子闻言,拼命地点头,双眼泪水也忍不住滚落。
赵思哥忘了一眼王北川,王北川会意,缓缓移开硕大手掌。
待王北川半个身体离开绣床,那女子不管脖颈上冰凉的短刃,赶紧拉起薄被遮住半隐半现的酥胸,可怜巴巴地望着脸色阴沉的赵思哥。
赵思哥双眼离她脸颊只有一尺距离,这时终于见着她的全貌:女子眉毛细长,双眼湛蓝,睫毛微翘,鼻梁坚挺,樱桃小嘴,唇上闪现淡淡光泽,一束金色长发微卷。
整个看去,便是一个味道十足的异域少女,而观她年纪,约莫也只有十六七岁。
看着那女子形貌,赵思哥竟然微微有些晃神。
而退离床尾的王北川见到一向阴沉镇定的四弟面有异常,多少明白他可能是动了春情,要是放在平时,他一定会调戏他几句,但此时生死关头,哪里会纵任他发呆下去。
几步上前,挥着手中短刃,向那女子道:“姑娘,我们并无歹意,只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只要你老实交代,我保证不会伤害你。”
那女子显然听得懂汉话,闻言点点头,怯生生地开口道:“只要我知道,一定知无不言。”
语音带着一股胡腔,但听着却比普通汉家女子说的更有味道。
王北川本以为她会哭哭啼啼好半天,却没想到她紧张虽然紧张,但答话却如此干脆。
又不禁斜眼看了一下赵思哥,见他恢复了以往的阴沉面色,心中不知是喜是忧,不再多想,继续向这女子问道:“今天清晨,有一名大汉闯入贵府,却被乱刀砍死了,你知不知道这事?”
女子点点头,道:“听到府上下人说了。”
赵思哥心细,见她说“府上下人”,猜想此女在府中应当有些身份。
王北川没想那么多,又问道:“但那人没死,对不对?”
女子闻言,面上一怔,定定望着王北川和赵思哥,却没有说出话来。
王北川见她脸色有异,猜想她应该知道一些事情,手中短刃一紧,擦破了女子粉嫩的脖颈,一条血线顺着脖颈滑进双峰之间的山谷。
女子吃痛,薄薄嘴唇一咬,半晌才道:“那人是没死,不过离死应该也不远了。”
王北川和赵思哥同时一惊,道:“什么意思?(他怎么啦?)”
那女子见二人面上急色,湛蓝双眼转动,咯咯一声娇笑,道:“落到阿史那从礼这首鼠两端的魔头手上,你以为他会好受吗?”
二人听她口气,感觉不像是与阿史那有亲密关系之人,倒更像是他的仇人,不由心下又是惊疑。
还是王北川道:“你知道他关在哪?”
那女子收住娇笑,淡淡道:“他以为他聪明得很,什么都瞒着我,但就凭他那猪脑子,我动动脚趾头也能知道他肚子里想些什么。”
王北川听得愣愣,不确定这女子到底知道不知道徐慕白下落。
而赵思哥眉毛一掀,收回抵在女子脖颈的短刃,阴沉着脸问道:“你是谁?和阿史那从礼什么关系?”
女子盯着眼前俊逸但却阴沉的少年,等看清那锐利如钩的双眼,她湛蓝的眼睛一亮,娇笑一声,道:“你想知道么?想知道便靠过来?”
修长玉指一勾,极像是在勾搭不良少年的风尘之女。
赵思哥面上一红,受不了这女子调戏,疾步退了开去。
女子也不管脖颈上还有王北川的短刃,咯咯一声得胜的娇笑,待笑得浑身颤抖,突然笑意一收,面上寒冷若水,一字一顿道:“我是阿史那月!阿史那从礼的侄女!他豢养的季女!”
注:季女,语出《北史•齐本纪•废帝纪》:不登娈童之床,不入季女之室,服膺简策,不知老之将至。此处意指阿史那月从小被阿史那从礼视为禁lu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