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李立,柔柔,我们三人又上路了。
还是一样的巨大的月亮,苍白的月光,月光下连绵不绝的丘陵。
夜空中,偶尔有几只乌鸦飞过,啼声幽咽。
柔柔开车,我坐在副驾驶,李立坐在后面的座位上。
柔柔双手扶着方向盘,我们的车大灯雪亮。
我透过后视镜看着李立,他正在低头摩挲手里的冲锋手枪。
我也不禁伸手到衣服里,摸了摸我的伯莱塔92F型手枪。
在后视镜中,新野市被我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路上要走多久?”长久的沉默后,李立说话了。
“大概一个小时吧。”柔柔说。
“你知道那个地方?”我问。
“知道。我以前去过。”柔柔说。
“你以前是去那里送过老冯吧?”李立问。
柔柔点了点头:“他有的时候是从那里来的,也是从那里走的。”
“那里,是哪里?”我问了一句比较拗口的话。
“那里,就是离开这个世界的出口。”柔柔说:“所有进出于这个世界的人,都要从那里走。”
“那个出口什么样子?”李立问。
“它没有固定的样子,”柔柔说:“每次跟每次都不一样。”
“是不一样的样子,还是不一样的位置?”我问。
“位置是相同的,所以我才认识路。”柔柔说:“但是出口的样子每次都不一样。我第一次见到出口时,出口是一列火车。”
“火车?”我问,我想起来,我刚才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是在火车上。
“是,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世界的出口,也可以说是入口。”柔柔说。
“也就是你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的入口处吧。”李立说。
“是的。”
“你当时是未亡人吧?”我问。
“我现在也是未亡人啊。”柔柔说。
“那你怎么会想要到这样的一个地方来呢?”我接着问。
“那说来就话长了。”柔柔轻轻地叹了口气,看来,这是她一个伤心的过往。
“第一次是一辆火车,之后呢?”李立转换了一个话题。
“之后我在浴场认识了老冯,去送过他,也接过他,就又见过了几次。这个世界的人,都管那个地方叫‘出口’,凡是说到‘出口’两个字,就是那个地方。”
我们都没有说话,等着柔柔继续说下去。
“第二次见到出口的时候,出口已经变成了汽车,长途汽车,好多人等在车站里,看见车来了,一股脑地往上挤,有的人挤不上去,动刀子的也有。”
“后来,还见过各种交通工具。有时候是火车,有时候是汽车,就算是火车,每次的也不一样,汽车也是一样。而且,上车的时间也不一样。”
“地点呢?”
“地点也经常会变,不过变来变去,还是有几个固定的地方。咱们马上要去的地方,就是我之前去过的。”
“这么做是为了保密,”后排的李立说话了:“经常变换时间地点,还有交通工具,是为了不让这里的人摸清楚规律,避免偷渡。”
“很多人不是喜欢这地方吗?很多人不是付出了代价才来到这里吗?”我问。
“如果你喜欢,这里就是天堂,你不喜欢,这里就是地狱了。”柔柔接过了我的话。
我有点惊讶地看着她。
这是我认识柔柔以来,她说过的最唯美的句子了。
前方渐渐开阔起来,路也变宽了。
我们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
从四边,开过来了好多车,一辆接着一辆。
那些车纷纷驶过我们身边。
有的车,冲我们按着刺耳的喇叭。
有的车里面的人,对我们怒目而视。
不光是针对我们,他们互相之间也按喇叭,争抢道路。
柔柔把车速降了下来。
“这些人,”李立望着窗外,说:“都是要赶往‘出口’的。”
“他们为什么这么互相排挤?”我问。
“不知道,看样子都是不好惹的。”李立说。
侧后方一辆黑车,打着喇叭就要超我们,柔柔想给他让开路,但是我们前面的一辆车又挡了我们一下。
一时间,柔柔手忙脚乱。
后方那辆黑车,找了个空隙,一下子超过了我们。
车窗摇下,车里探出一个头来。
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满脸大胡子。
他一口吐沫,吐到了我们车的挡风玻璃上。
吐完之后,又指着开车的柔柔骂了一句什么,才把头缩了回去。
柔柔看了看我,我看了看那李立。
“喷点水,把玻璃擦擦,”李立说:“小心开车。”
我们的车就这样,在一路的敌意中,向前驶去。
又往前开了一会儿,晚风渐渐大了起来。
李立摇下车窗,仔细地闻了闻。
“这是海风。”他说。
“海风?”我问:“你确定吗?”
“我确定,一股海边的咸味。”李立说。
“我们开到海边了吗?”我问柔柔。
“我也不知道,不过每次来‘出口’的时候,地方虽然不变,但是景色会变。”
“也就是说,相同的地点,但是每次来都是不一样的景物?”李立说。
“是的。”
“这鬼地方。真邪门。”我仰头靠在了后座上。
再往前开,我们听到了海浪的声音,一浪接着一浪,哗啦哗啦的。
前方,有很多车,还有很多人,聚在一起。
每辆车都开着灯,车灯混杂在一起。
人和车,都熙熙攘攘的。
“把车停远点,我们走过去。”李立说。
柔柔把车靠边停下。
“这个给你。”李立递给我一样东西。
我接过来一看,是一把匕首。
“你心里又有杀意了?”我笑着问他。
“这把是M9军刺,小心点,这玩意儿见血封喉。”李立说。
我们三个人下了车,往前走去。
身边还有很多人,和我们一起往前走,他们都行色匆匆。
我们果然是来到了海边。
一片大海,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水天相接的地方,重合成了一条线,海水源源不断地被推进,形成了一个接一个的浪头,撞在岸边,荡起白色的泡沫。
亮如白昼的月光下,我看得一清二楚,这片大海,是红色的。
血红色!
一望无边的海水,全都都是血红色的,在巨大月亮的映照下,显得阴森而诡异。
我不知道这样的海水的尽头,会不会就是地狱。
我看了看李立,他也在看着海水,还是那副一贯的面无表情。
柔柔似乎也惊呆了,好半天,才说了话。
“这海……这海水是哪来的?”她说:“我在这个世界这么久了,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海!全是红色,这是海水吗?”
她正好说出了我心里的疑问:这是海水,还是血水?
如果这都是血液,那将是多少人的血液?
这是血海吗?
咸味的海风掠过我们的头发,除了咸味之外,我们似乎又嗅到了腥气。
是那种血的腥气。
“这就是原始意识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出现什么都不奇怪。”李立说。
柔柔呆呆地望着海水,一时间出了神。
“快给老冯打电话吧,他在哪里?”李立问。
柔柔这才如梦方醒,拿出电话,给冯文革打。
“你在哪里?”电话通了。
柔柔说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等一会儿,有一艘船会过来,到时候他就出现了。”柔柔说。
“好,我们就站在这里等。”李立说。
“嘟——”一声汽笛划破夜空。
海边的所有人纷纷往海里看去。
一艘巨大的轮船,从地平线的方向,缓缓开来,从吃水深度来看,这是一艘万吨级的轮船。轮船的船身已经有些破旧,很多地方的漆面严重风蚀,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海滩上的人们看到这艘轮船,都开始聒噪起来,有的人神情激动,口中喝喝有声。
“船来了!船来了!”有些人已经激动地喊出声来。
我身边的一个老头儿,头发白了一大半了,看见轮船,激动得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大叔,你怎么了?”我好奇地问了一句。
“船啊!船啊!船来了!”他没看我,而是死死盯着那艘轮船,眼眶里似乎要有泪水涌出。
“我说大叔,你在这儿呆了多久了?”他这幅激动的样子让我很好奇。
“三十年,三十年了!我要走了!要走了!”大叔眼含热泪。
三十年,他已经在这个原始意识的世界里,呆了三十年。
“你们到了多久了?”我们的身后,突然传过来一个声音,我们三人一齐回过头去。
冯文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们身后了。
“来了有一会儿了。”柔柔说:“你都安排好了吗?”
“放心,都安排好了。”冯文革咧嘴笑了一下:“跟我来。”
说完,他往海滩上,靠近海水的地方走去,我们三个,跟在他的身后。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见冯文革,都令我感到很恶心,尤其是他的笑容。
那艘轮船慢慢地靠岸了。
海滩上的人情绪更激动了,有的人不顾一切地往船的方向跑去,双脚浸入了海水中,也不知不觉。
船上下来了一些人,十几个人的样子。
这些人穿着银灰色的军装,硬檐的军帽,横跨在腰间的武装带。
黑夜中,他们一个个器宇轩昂。
看来,这些人都是军官。
他们的军装是我从没见过的,不是现实世界里的军装。
这十几个人下了船,分别散落在海滩上,之前海滩上的人迅速围住了他们。
“排队,你们,都排好队!”离我们最近的一个军官,一字一顿地说到。
他的话里透出一股威严,让人不容反驳。
海滩上的人们自觉地排好队,站在这些军官们的面前。
这些军官,开始对排队的人们进行检阅,他们让被检阅的人们撸起袖子,查看他们的胳膊。
我看见前面好几个被检阅的人,胳膊上都刻着一个图案。
那个图案是一个圆圈,里面有一些纹路,我看不太清,猛看上去,跟八卦有点像。
“他们身上的图案,和那些军官帽子上的军徽是一样的。”李立站在我身后,对我轻轻地说。
我一看,还真是,李立的观察比我仔细。
“你们,把手拿出来。”冯文革对我和李立说。
我和李立对看了一眼,把胳膊伸给了冯文革。
冯文革的两只手,分别抓住了我和李立的一支胳膊。
他的整个手掌忽然开始发红。
我突然感到手臂上一阵剧疼,像是被烙铁烫了一样,而冯文革的手似乎就是烙铁。
我不禁轻轻地喊出了声音。
李立却一声也没有吭。
几秒钟之后,冯文革放开了我们的胳膊。
我撸起袖子,我的胳膊上也出现了那个图案,也就是那些军官军装上的军徽。
“这就是通行证。”冯文革说。
我和李立都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胳膊,我摸了摸那个图案,没有伤疤,没有坑洼,就好像是用水彩笔画上去的一样。
“把这个通行证给那些军人看,你们就能上船了。”冯文革说:“这通行证很难得的,我用了不少关系,才在这一批拿到两个。要不是柔柔求我,你们还真拿不到。”
这老混蛋,明明是双方自愿的交易,却被他说得这么了不起。
队伍在一点点地、缓慢而有序地蠕动。
现在,轮到刚才那位已经等了三十年的大叔了。
他哆哆嗦嗦地向一个军官伸出胳膊。
那个军官先是粗略地看了一眼,忽然,抓起他的胳膊,仔细地观察起来。
“你的通行证,哪来的?”军官盯着那大叔,眼睛里冒出寒光。
“别人……别人给我的。”那大叔回答,底气不足。
检查他胳膊的那个军官,扭过头喊了一声:“王连长,请您过来看一下。”
一个军官走了过来,从军装上看,他是这群军官里军衔最高的。
“有什么问题?”
“我怀疑,这个通行证是假的。”
那个王连长一只手拿起了大叔的一支胳膊,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军用手电,仔细地照着。
我清楚地看到,等了三十年的那个大叔,他浑身在瑟瑟发抖。
王连长关掉了手电。
“这个通行证,是假的。”王连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