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里,田间一片空荡荡,只有老猫头鹰偶尔的咕咕声。突然间,一个人影敏捷地掠过田埂,大步狂奔过来,他担着两个大木桶,每个木桶都足有半人高,一看那根扁担在跳跃时偶尔弯折的程度,就知道里面肯定装满了东西。
他是什么人,深夜到此,又是为了什么呢?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青年轻轻放下那两个大木桶,仍发出了咚地一声响,今晚没什么月光,他摸黑的动作却依旧很熟练,找到田埂旁一盏大型电灯一按,四周便亮了起来。他把两个木桶搬到离电灯最近的地方,又往里面看了一眼,才放心蹲守在一旁。
左边那只木桶飘出一阵怪味儿,混着糖和醋,还有烈酒的香气和刺鼻的农药味,在灯光的照射下闪烁出阵阵磷光,右边那只就更古怪了,完全是食物腐烂的酸腐味儿,什么红薯胡萝卜烂苹果烂橘子,混成了好大一锅大杂烩,最上面还浮着一层废机油。青年在这堆垃圾味中面不改色,安然如入定的老农户。
他才蹲了一袋烟的功夫,异变突生,地里无数的“地老虎”钻了出来,有翅膀的在黑光灯下乱飞,没翅膀的幼虫也从土壤里爬出来,向那两只大木桶奋力爬去。青年对此早有准备,头戴斗笠,长袖长裤,身上似乎也涂了药水,没有一只虫子往他的方向进攻。只见他从腰上掏出一把细牙签来,随手就抛掷出去,一钉一个准,无数的虫子纷纷落地。
他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来,在黑夜里渗人得紧,自己却毫无自觉,还嘀咕着自言自语了两句:“老爷子这法子练飞针还挺准的,可是牙签也忒轻了,都不让我用那套针练,抠啊。”说话功夫他撒出了最后一把牙签,也没急着收拾残局,只又蹲了回去,守着田埂不动了。
直到天色微明,他才睁开眼睛,关掉了黑光灯。此时田里的土壤已呈现出一片被翻搅过的模样,“地老虎”们密密麻麻地漂浮在那两个大木桶里,尸体都僵了。青年抻了个懒腰,对着东方一缕鱼肚白,吐出了一口长长的白气。
那白气竟如同奔腾的巨虎一般,咆哮着向前而去,只可惜不过几秒,就散在了袅袅的晨雾当中,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青年也不气馁,只摇头晃脑叹息一声,拎起两只大木桶,将其全部倒入村后专门处理的臭水沟里,涮了两遍,洗了把脸,又灌满清水,向药田飞奔而去,细细地将整片地浇灌一遍,采下不少成熟的细辛草,归成一把扎好,打道回家。
他家就在村水塔边上的白房子里,远远地就听见一声怒吼,中气十足:“李金天,你死到哪里鬼混去了,现在什么时辰了,还不做早饭!”青年,也就是李金天听到声音头皮一炸,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门口,放下木桶扁担,先来了个五体投地大跪。
“爷爷,您老人家早上好!看您这声音,这气儿,嘿呦,肯定能活到九百九十九岁,简直就是越老越精神啊。那什么,我这不是去采草药了嘛,就迟了点回来,就一点点儿。”李金天说的十分诚恳,黑眼珠子滴溜溜转,在老人还要说话前连忙起身,嬉皮笑脸把话糊弄过去,径直溜进屋子里就往厨房跑。
“爷爷您别骂我了,我这做完早饭还要一堆事儿呢,这草药可不带等人的,您说是吧?”他嘴上跑火车,还不耽误手上功夫,左手舀一葫芦瓢缸里水,右手已把细米撒在锅底。点火添柴,切榨菜酱瓜条,还有闲心捞头顶一罐豆腐乳,顺手把白馒头一起蒸上。此等动作他做的十分熟练,简直比一个忙活了二十年家务活的妇女还要有条不紊。
老人端着杆烟枪,抬手曲指弹他脑壳:“臭小子,我教你的龙虎气练得七零八落的,分心九用倒是熟练得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大晚上跑去干嘛了吖,村口那个张寡妇就那么好看,把你魂都勾没咯?”
李金天趁此功夫忙上忙下,此刻早把丰盛早饭摆了一桌子,又把筷子擦擦干净,递过去给老人,这才一屁股坐在木凳上,先喝了一口野菜粥,才举着白馒头语重心长:“爷爷,话不是这么说的,张寡妇又没病没痛的,我给她采草药干啥?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是她女儿丫丫最近老是说肚子痛,我琢磨着是进虫子了,小孩子又怪怕苦的,我就弄个乌梅丸给她吃一吃,我的医术您还不相信?”
老人嚼了一口咸菜,筷打他小指,吹胡子瞪眼骂他:“我肚子痛的时候,你咋不记得给我弄个糖丸子,还多加了好几两黄连,嘿,臭小子,那你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娃子啊?”
李金天端着碗,头埋进去一半,唏哩呼噜喝完一大碗粥,撂了筷子挠耳朵:“您怎么问起这个啊,您看我,一没钱,二没权,只有一张帅气的脸蛋,谁要瞧上我,那不得是白素贞下凡,来报恩来了,顺便给我带个大宅子,您看您这样的,比法海还凶。”
话音刚落,李金天就大笑一声,起身开溜,一根筷子擦着他发丝飞过去,半截没入土墙中。他装模作样拍拍心口,拎起小筐子里的细辛草,又溜出了家门,往大李家的地窖走过去。农村里许多人买不起冰箱这耗电又耗钱的玩意,都挖有地窖储存土酒腌肉一类的东西,他家地窖前些日子被老爷子塞满了药材,下了禁令不得进去,这也只好借邻居的用一用了。
李金天边走边念叨那个药方子,盘算着之前需要的干姜当归黄连之类的,他都备好了分量,大李要是不在家,他就翻个墙进去,反正他家那条大黄狗接生的时候,还是他抱的窝,肯定不会咬他。李金天就这样信心满满地走了过去,却发现院门是大开着的。
他顺手把门虚掩了,估摸着大李是去隔壁喂鸡去了,也没在意,熟门熟路往院后的地窖走去。那地窖是口枯井,大李把它掘大了口子之后,做了个很粗制滥造的楼梯,走起来晃晃悠悠的,也幸亏李金天身怀绝技,才能面不改色如履平地。他刚落地,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地窖里不见天日的,自有一股淡淡的阴暗气息,还会混着各种酒味,腌肉,耐存的土豆白菜之类的味道,此刻他下来,却闻到了一股幽远的香气。什么情况,大李在地窖里放什么干花了?李金天混乱猜测道,摸黑找到了古旧的灯泡按钮,呲啦一声通了电。
在一堆白菜和土豆里,竟然倒着一个女人!李金天吓了一跳,连忙走了过去,要看人是生是死。他蹲下来刚要试鼻息,就看到冰雪般清丽的一张脸,极白极素,睫毛很长,唇色却太淡,显然状态不太好。李金天试到鼻息刚松了一口气,就看到那双漂亮的眸子睁开了,是浅浅的琥珀色,跟宝石似得。跟她对视的一刹那,李金天瞠目结舌,兜兜转转之下,内心只剩下一个想法:爷爷啊,这下凡的是蛇精,我也不是许仙啊,可别把我当葫芦娃啃了。
女人不说话,只拿那双眼睛盯着他看,李金天酝酿了一下措辞,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就听见她先开了口,声音又低又细,显然还有些虚弱,竟然连李金天都听不清楚,只得低下身子凑近耳朵,女人似乎是觉得足够近了,很有礼貌对他点了点头,张嘴就咬住了他的耳朵。
李金天立时嚎了一声,感觉左耳朵都要被扯下来了,又不敢大力推搡,生怕整个耳朵都被她咬断,急中生智赶紧并指一点大穴,女人这才像麻袋一样,又软软地倒了回去。她仍睁着眼睛,又冰又亮,李金天疼得直龇牙咧嘴,怀疑自己肯定豁开了好长一道血口子。他从兜里摸出点平时自己做的药丸子吞下去,又从腰包里摸出一枚细银针来,在她面前晃了晃。
“这位小姐,我只是一个无辜的路人,你不是我捆的,也不是我带到这里来的。你看看,那个医疗费啊保险费啊精神损失费啥的,都得赔哈,然后我现在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我考虑给你松绑,甚至把你平平安安送回家。如果你骗我,骗一次我就扎你一针,保证你肠穿肚烂,流血身亡,死得可丑了。”
女人轻轻地点了头,以一种十分奇特的怜悯眼神注视着他,李金天心里忽生警觉,闪电般回望,却只看到一根长棍子向他砸过来,正中他脑壳。他当时脑子就蒙了一下,只来得及洒出一把飞针,仰头就倒了下去。在最后朦胧的视线里,还能听到女人近乎叹息的判断句。
“我以为你是他们的同谋,原来只是个小蠢蛋。”
李金天栽倒在地上,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只一时动弹不了,他索性装作昏死过去的模样,只偷偷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来,仔细观察周围情况。这个地窖不说特别隐蔽,不是熟人也不可能知道,枯井之下还另有天地,他倒要看看,是哪个兔崽子不顾及同村的情分,竟然敢敲坏他英俊的脑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