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掌灯时分,雪花终于飘飘而至。街边小贩纷纷收拾了摊铺,或三五成群的约了去喝酒暖身,或匆匆各自归家安置老小。虎兕签了更值,换了腰牌,从熹柏门的角门出了宫,沿着西内街缓缓而行。一路上往来的尽是换班的侍卫和赶在宫门落锁前回宫复命的宫人,其中时不时的有人和虎兕打招呼,他都一一随口应了,更有和虎兕熟络的,吆喝着一起喝酒去,他也笑着说改天,看似随和周全,却全没走心。
虎兕就这么一个人,漫不经心地走着,停下抬头时才发现已在自己小宅外了。看着台阶上刚铺上的薄薄一层细雪,想到今晚还邀了太子前来饮宴,而自己又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酬顿时就觉得心烦意乱。叫着小厮出来扫了,便懒的再管了。
推门而入,管家正指挥了小厮们打扫布置,见到虎兕只远远行了个礼,看他抬手示意没什么吩咐就又忙去了。
虎兕看了一会儿,见还算细致,便抬步向鹂娘房里去了。
此刻鹂娘正在梳妆,两个小丫鬟拿了各色衣裙给她挑选,略看的上的就比划一下。见是虎兕来了,都忙不迭的起来行礼。“你们继续吧。我只歇歇。”虎兕径直走到窗下榻前,和衣上去,一手支了头在金丝织锦秋牡丹大迎枕上眯着眼倚下,便不再多言。
平日里他也总是这样,来到鹂娘房里便歪在那榻上看书,或是自己打个棋谱,再者听个曲儿什么的。偶然兴致好了也叫上鹂娘一起品杯茶,说几句笑话。更多的时候则是像现在这样,一声不吭的倚在那里。鹂娘早已见怪不怪,只亲手斟了杯茶放在塌边小机上就自顾梳妆去了。
“你穿那件水红的好些,深紫色看着太清冷了不适合这个时节。”鹂娘正踟蹰着选哪件衣服的时候,一直无声的虎兕冷不丁的说了句话,吓的鹂娘一怔,旋即笑了过去伺候他起身。“还以为爷睡了呢。可要传些点心吗?”
“什么时辰了?”虎兕推开她的手自己套上皂靴,起身理了理衣服,问道。
“刚酉初了。”一旁的小丫鬟机灵的说。
虎兕“嗯”了声算是答应,一边向外走,一边吩咐道“先传话让管家安排人去街口候着客人,之后让他酉初三刻到书房来见我。回来伺候娘子把衣裳换了。还有,送些茶点去书房,再把我房里藏青缀同色攀枝纹的袍子也一并送到书房来。”自顾说完,却没听得有人答话,他不由得顿了顿,看向身边。
适才答话的小丫鬟忙趋步跟出来,低头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还算伶俐。”虎兕听罢随手从袖中摸出几枚大钱丢在她手里,也不多理会就往书房去。
领命的小丫鬟得了赏,欣喜的传话去了。鹂娘打发了另一个去给虎兕取袍子,自己颇有些失落的坐在梳妆台前有一搭没一搭的梳顺垂下的头发。
这个人买她回府也有大半年了,因为听过太多公公买了女子回家折磨的传闻,起初的时候她还曾忐忑过。可他赎了自己回来,除了请人教习礼仪,督导歌舞之外就是让她学些诗词歌赋,连针织女红也请了专人来教。
日子久了,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了,渐渐的有些记挂,甚至是有点在意这个人,颇似寻常男女之情。
固然太监不算男子,但自己这样的身份若是真得了他的善待,与他做了对儿有名无实的夫妻,自己后半生总也算是有个着落。加上那寻常男子难及的清秀面貌,细心体贴,更一时念及虎兕平日种种好处,鹂娘也不禁羞红了脸。
虽然今天他对自己和往常一样的清清冷冷,可总透着股说不出的不寻常,鹂娘的心绪也因为这点不寻常的感觉仿佛被风拂过的灯火般摇曳不安起来。
“娘子?”送完袍子回来的小丫鬟见鹂娘一个人枯坐发呆,轻轻叫了她一声。
鹂娘方觉得自己刚刚出神了,略正了正神色才开口问,“袍子送过去了?爷可还有什么吩咐?”
“主人转告娘子,今晚有贵客到访,请娘子盛装同席,勿要失礼。”小丫鬟恭恭敬敬的背着自家主人的话。
半月前虎兕就亲口叮嘱过她,这几日更是反复提及。什么人这么重要?鹂娘听了愈加奇怪。之前宅子里也待过客,倒未见过如此郑重其事,小丫鬟见她不语,也不多话,轻轻近前帮她梳头。鹂娘自顾思量,由她摆弄,也不再言语。
酉正三刻,管家准时站在了虎兕书房门口,恭谨的说了句:“主人。宴饮已经一应安排妥当,请您示下。”话音落了许久里面却没动静,他不敢有动作,更不能擅自踏入书房半步,只是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出神。宅内规矩严苛,饶是他这个大管家也不敢妄为。
“唔。”半响里面才模糊应了一声,命他进去答话。
书房内灯有些暗,虎兕穿了件湖蓝的深衣,外袍搭在一旁,正坐在案前翻看账本。“丝竹备下了?”听见管家进来,他也不抬头,仍翻着账册。
“是,都备下了。除了寻常的伴乐,老奴还让伶人准备了南音小调,您叮嘱的娘子善歌的‘相思引’也让他们精心备下了。”黎叔对答如流。
虎兕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黎叔又冲虎兕躬了躬身,才答话说:“饮食依照官例准备了十六碟八簋四点心,并且依照您的吩咐,用时令鲜活换掉了那些海货俗物。酒备了……”瞅着虎兕没有打断的意思,黎叔就拣着自己觉得要紧的接着说下去。
“黎叔,你在宅子里做了很久了吧?”听着差不多了,虎兕终于放下账本,端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
“五年了,老奴伺候主人已经五年了。”管家心里纳闷,主人为何突然起问这个。
虎兕没再做声,只是安静的喝茶。此刻的沉默让管家有些惴惴不安,站在那里留也不是,走又不敢。
“哗”的一声,一打子东西摔在了管家面前,摔开的账本上几处勾出的地方很是扎眼。
黎叔骤然一抖,随即“嗵”的一声就跪在了地上,“主人,老奴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了,您就饶了小的吧?”一边磕头,一边脸色煞白的说道。
“五年时间不短了,守着这里这么大的家业,要说是一点都不为自己谋划也不可能,但既然是偷吃,就要聪明点,至少不能做的漏洞百出。”虎兕拿过外袍穿在外面,准备去门口迎接今晚的贵客,经过管家身边时,看也不看,只是轻声说。“这些你拿了去吧,那些招眼的放回去就算了。”
等他出了书房,察觉黎叔还跪在那里,又道,“快收拾了吧。前面还有好多事情要忙,你身为管家总不好在这里躲懒的。”说完就向前院去了。
黎叔直到虎兕走出院落,才回过神来慢慢抬起头,看着地上那打小额银票足有二百多两,他一时间竟哽咽了。想着自己因为老母重病私挪账目,终日忧心倘哪一日事发,定会被打出去送官。却万没料到,主人非但没有怪罪,还……还这般待他……
他伺候这个主子已经五年了,一直觉得主仆间不过尔尔,今天却发现自己进府时,这个当时才十二岁的孩子叮嘱过的“我会努力把你当做家人,也希望你可以为这里尽一份家人的心意。”原来一直是真的。擦擦湿润的眼角,黎叔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今晚还有贵客要来,不能耽误了主子的正事,他急忙向厨房走去。
虎兕一个人背了手在前院的天井里站着,仆从们进进出出的忙碌着,除了经过他身边时无声的行礼,并没有打搅他。
看着看着,就想起两天前皇帝秘密召见时说的那些话,他又有些出神了。
原来,除了幼时母亲命自己牢牢记住的几句话,自己还背负些意想不到的故事。
在虎兕十几年的生命里,围绕在他身边的一切似乎总之在反复不断的坍塌着,从母亲过世到被带进宫,从学徒到皇后身边的内侍,从一无所有到今天这宅子里的所有,就在他以为他终于可以就这样走下去了,以他认为正确的方式走下去了的时候,皇帝的几句就有话轻松的击垮了他走下去的坚持。
“朕给你十五天时间,想好了再来答复朕。”皇帝说这句话的时候是那么的理所当然,所谓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被那一如往常的高高在上的神情诠释的淋漓尽致。退出大殿前的那句“虎兕,你从来没有让朕失望过,不是吗?”使得皇帝话里话外的,又多加了一分威胁的意味。
这应该算是警告了吧?虎兕玩味着那句话,一个君王对一个内侍的纡尊降贵警告吧?事情好像越来越有趣了。
不过,习惯的日子过的久了,总会有些想守住的东西。
今天的客人便是他计划里的重中之重。“来人。”想到这里,虎兕喊了声。
虽然被他突然的呼喝吓得不轻,但还是很快有人快步上前,“主人。”等待吩咐。
“让人把厅堂除了丝竹班子坐的地方外的灯都熄了,前窗全打开。抬一座云纹薄纱的屏风来把大厅给我隔成两段,要琥珀色的,宴饮摆到厅堂的门边来。”虎兕比划着说。有求于人自然更要功夫做足。
仆人们迅速按照他的更改布置,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重新归置妥帖了。虎兕厅里厅外的进进出出看了几遍,还是有些不太满意。于是又指挥众人把屏风抬到离照壁五步远的地方,另去抬来一座银绢错织同色山海赏的屏风来摆在这里才罢休。
这边吩咐完,那边有小厮一路小跑进来,站定行礼,“客人到了。”
虎兕整整外袍前襟,大步向门外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