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某年某月的一天,时间在这里其实没什么概念,十里山是一座不大不小的乱石山,山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除了石头,就是那十几户在大山深处苦捱日子的人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祖先会选择了这么一个贫瘠荒凉,还山路难行的地方来定居过活,其中的原因连村子里年纪最大的老神头也说不清楚。
老神头以前是个手艺不错的石匠,现在则是个懒懒散散的老瘸子,他喜欢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每到这个时候,那只秃了半截尾巴的老黄狗就会乖乖趴在他的脚边,抬着头眼巴巴看着他,希望他能扔出来半块硬得像石头一样的死面烧饼,好让它慢慢舔着,润湿了,嚼碎,咽下去,让那干瘪的肠胃能充实一些。
同样陪在老人身边的还有一个黑黑瘦瘦的半大孩子,他没有大号,只有一个极常见又很响亮的乳名——“狗剩”。
狗剩是被老神头捡来的,不知道爹妈是谁,见他的时候就是一副邋里邋遢皮包骨的模样,那时候两三岁的他正在和两个月大的大黄在抢那半个硬饼子,满脸都是灰扑扑的煤灰,只露着一对圆溜溜的眼珠和残缺不全的乳牙,一脑袋的焦黄乱发,光着身子,连衣服都没有。
“怪可怜的嘞!跟着吧……”老神头只干巴巴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狗剩就一路随他回了那个冷冰冰的老房子,再然后,这个小毛头就成了老人的徒弟。
为什么要他做自己的徒弟而不是儿子,老人是有自己的道理的。
按照老神头的逻辑,他如果把这么个小孩子丢在这荒山野岭孤僻村子里是丧了良心,可就这么把孩子过继过来恐怕会对不起他的爹妈。
毕竟狗剩四肢健全、脑筋也不差,除了说不清楚名字和来历地址以外,压根就是个健健康康的男娃。那个重男轻女劳动力就是一切的年代,连先天有点小残缺的男孩都要当宝贝供着的,怎么可能就这样给扔在荒山里?要非说什么原因,恐怕就只能说是拍花的人贩子才干得出来了。
转眼狗剩跟着老神头过了就是十个年头,每日里除了砸石头刻佛像,平时也会陪着老人守在台阶上看着山外面发呆。久而久之,这傻乎乎的一老一小加上一条老黄狗,自然也就成了十里山村子里一道独特的景观。
十里山是乱石山,方圆十里就磨盘村这么一个小村落,靠山吃山,村里人都靠着给乡里的石雕工艺品厂打磨石料过活,十几户人家四十几口子都会砸石头,刻上个碑,打个碾子磨盘,或者手巧的也能做四不像、石狮之类的镇门口,可是这里能真正说得上算是个好手艺人的,也只有老神头才实至名归。
老神头最善于雕刻石佛像,而且是厂里特聘的技术顾问,凭着一手石雕的绝活,他还是附近几个乡里大大小小寺院道观的座上宾,甚至连省里有几个教授级的老专家,也偕同来找他出山修复过那些损坏了的文物石像。按照村里人的说法,老神头是咱磨盘村的能人,是鲁班老爷托梦授艺嫡传,人家是有着祖师爷庇护的。
不过小徒弟狗剩是知道自家师父压根就没那么神,起码老爷子从来就不刻碑也不打磨盘碾子以及石桌石墩,就连那些镇门用的石狮和石鼓之类也没有打过。
不是说老神头没有这个手艺,要知道这位可是能给文物级石像补残的手段;也不是说他瞧不上那些没技术含量的活计,看看他们一家子的生活就知道——这老房子里可满世界连个像样家具都拿不出来的。
只不过这老爷子脾气犟,每天就喜欢和个石人佛像较劲,而且干起活来还忒讲究,从选料到动工亲力亲为,而且在三月十七,二月初二,正月初一以及正月十三这几天都不会动工,动手的时候还要给祖师爷上供,给毛胚料披红挂彩。
小时候的狗剩最喜欢这所谓的开工仪式,对他而言,开工的时候就是过年,因为上完供的白面馒头是能可劲造得,当初那个年月,能有白馍吃也实在是幸福得紧哩!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老神头至今已有一个多月没什么活计了,按照村里人说,老人如今是十足地“倒了血霉”。实际上外面已经是天翻地覆,连厂里也开始歇工歇业,更不用说那些日渐稀少的寺庙道观,那还有什么心气再返修重建之类的。
老人每天发呆的时间越来越久,后来几乎是一整天都在门口蹲着,这种时候狗剩却已经长大了不少,他不再只陪着老神头,每天忙忙碌碌的帮着劈柴打水,或是打磨那两件锄头斧子,还有把家里的衣服床单都洗了晾起来,尽管肚子饿得咕咕叫,可是他脸上倒总是笑嘻嘻的。
相比老人却开始消瘦而憔悴,皱纹深了不少,颧骨高耸,两道凹陷从他脸的两侧一直蔓延下去,在锁骨处留出了一个大坑。他的双手常用斧凿,留下了刻得很深的茧子和伤疤,但是这些伤疤中没有一块是新的,它们象历史一般陈旧,并且逐渐开始脱落掉了下来。
“爷,咱家没粮了!”狗剩在屋里把米缸敲得当当响。
“去找四小子拿点过来……回头我还他。”老神头连脑袋都没扭,只是从身边抓了一把干枯的荒草揉碎了塞进烟袋锅子,咵咵地打着火镰,一股子烟熏火燎的味道很快就飘了过来。
嘴角扯了扯,狗剩的小脸皱成了一团,他很清楚所谓四小子是个什么路数,而更知道所谓“还”的概念是什么意思……
轻车熟路穿行在石砬子中间,两大两小四道身影趁着夜色默默绕过了山梁,一直到一个半月牙形的矮坡才停了下来。
黯淡的白光洒在荒草上,光秃秃的酸枣树支楞着枯枝微微颤抖,时不时随风发出嘎吱咯吱的怪响,一条猥琐的四脚蛇刚刚从树后窜出来,就被毛乎乎的爪子一下子踏住,接着一张硕大的嘴巴凑过来两口吞进嘴里,咬得血淋淋咔咔作响。
大黄也是饿得紧了,这几天没怎么喂过它,所以一见到嘴的东西也没有犹豫,直接嚼吧嚼吧就咽了下去,根本不理会旁边狗剩一脸苦兮兮的表情。
老神头围着树转了转,又抬头看了看月亮,很快直接把眼光落在了几步开外的地方——这是正对着山凹的一块凸起,斑驳地露出了半截青石,上面青一块绿一块的都是苔藓。石头下面黑乎乎是一个扁扁的岩缝,里面淡淡冒出了袅袅婷婷的白气,在石旁草叶上面结出了几颗晶莹的露珠,接着又承载不住似的吧嗒吧嗒落了下来,在地上啪一声摔得四分五裂。
“叔……就是这儿?”旁边一个黄脸的精瘦汉子弯腰背着鼓囊囊的麻袋,龇牙咧嘴地冲老神头低声问。
摇摇头,没说话,思索了片刻,老神头拾起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子甩了出去,嗖地准确无比打在了岩缝旁边,只听悉悉索索一阵乱响,从那黑乎乎小洞里,一对碧绿碧绿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恶狠狠瞟了三个人一下,那白色雾气立刻就断了线,接着就是呲啦啦地蹿出来一条胳膊粗的红磷大蟒,昂首挺胸冲着最前面的大黄飞快游走,可到了近前一转头,却猛地一口往侧面老神头他的脚脖子叼了过来!
“啊!”
狗剩吓得尖叫了一声,倒退了两步,旋即又立刻扑过来就要拽那蟒蛇的尾巴,而此刻老神头的一对干瘦大手已经紧紧攥住了蛇头的腔子处,猛了掐住,同时“嗨!”地低喝出声,一下子把右脚跺在了那蟒蛇的尾巴上面。
“吱……嘎!”
红磷蟒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张嘴半张着却是死活也闭不上,急得吱吱狂叫,肥硕的身体也左右乱扭,竟把扑上来的狗剩一下子撞出了老远!
“四小子,你站那儿……你他娘是死人啊!快拽着点儿……”狗剩坐在地上看到老神头老脸通红,胳膊也开始随着蟒蛇的动作被甩得左右挥舞,连忙跺脚对不远旁边呆愣着的黄脸汉子大骂了起来。
“我的爹!”四小子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扔掉了背上的麻袋,手刨脚蹬地扑上去抓住了那大蟒的下半截身子,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死命把它往地上摁了下去……
毕竟是年富力强的小伙子,有了这么个生力军加入进来,老神头的压力立刻减轻了不少,连忙身子一靠,整个人挨着四小子往地上一压,汇合着两个人的力气总算把这畜牲按得动弹不得。
狗剩此时抓着一块拳头大的石块跑了过来,对着蛇头噼里啪啦地就是一顿乱砸,转眼就把那蟒头砸了个血肉模糊;再看大黄这边,它不知何时也已经咬住了那大蟒的尾巴,嘴里呜呜乱叫,晃着脑袋左右乱甩,看那架势,倒是真没失了秃尾巴狗的那份彪悍!
“呼……”
不约而同,三个人同时长长出了一口大气,接着就是大口地喘了起来。看到身后边大黄还在连撕带咬,四小子哭笑不得地挥手给了它一巴掌,笑骂说道:“你个狗日的,还没完了嘞!”
前面狗剩眼珠一瞪,却也不服气地马上给了四小子一脚:“你嘚瑟个啥?它比你强多了!”
“嘿嘿!你个……”四小子被他踢得一龇牙,恼火地刚要张嘴骂娘,却发现老神头一对昏黄的老眼猛地张开,神光四射,那股子气壮山河的气势顿时塌了下去,连忙乖乖闭上了嘴巴。
“叭!”
老神头掏出了一次性打火机,明亮的火苗嗤地冒出来,凑着烟锅美美吸了一口,噗地吐出了一个烟圈,接着满意地把打火机在手里转了转,然后小心翼翼地收进口袋,志得意满地说道:“闹腾个啥……不知道该忙活正经事了?”
四小子和狗剩立刻脸色一正,腰杆笔直坐了起来。
“叔(爷),你意思说这个石头坷垃里就有宝贝?”
“废话!还磨叽个屁,动手……”
老神头率先站了起来,搓了搓手从麻袋里拽出了一根短把子羊镐,对着那岩缝狠狠砸了下去……
四小子他们也互相看了一眼,狗剩手快,先把小铁锹抱在了怀里,四小子却是晚了一步,只好眼巴巴看了看,从里面捯饬了半天,才掏出来一只铁锤和半截扁口的铁钎。
运了半天气,他依依不舍地撕下了一块衣服里衬,熟练地在手上绕了几圈,然后找准了羊镐刨出来的豁口,把铁钎插了进入,叮叮当当地开始凿了起来。
这个地方几乎都是七棱八岔的石头砬子,能用到铁锹的地方并不多,大多数都是铁钎和羊镐在出力,所以狗剩自然要比别人轻松很多,自然也就有了功夫去琢磨心事。
对于他来说,今天夜里的活计并不陌生,老神头带着他和四小子一起干过两三次了。十里山的石头下面出宝贝,这在磨盘村是半公开的秘密,说穿了其实就是一些夹杂在石层里的极品玉料,当地人在河床和滩涂上会捡到一些特殊的石砬子,经有经验的匠人们打磨过就会“透闪”。
当然这种玉料并非常见,而且杂玉居多,大多数是褐色和青黄之类的次品料,对于老手艺人来说,真正能称得上是珍品的,应该是那些伴生在矿脉上的玉髓,这些几乎没有杂质的玉料往往一出土就身价百倍。在老辈人的口口相传里,这些所谓特级玉料的玉髓,其实就是女娲老娘娘给后代儿孙们留下活命的宝贝。
老神头这勘察地脉的本事凭得就是半辈子的经验,加上从省里老专家教授嘴里套出来的知识,还有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学来的一些老年间驳杂风水道理。而作为一个会望风水的老手艺人,自自然然也就被村里人越传越神,久而久之就被起了“老神头”这么一个雅号。
四小子是老神头的本家侄子,平时就靠倒摸那些稀罕玉石玉料过日子,手头要宽裕很多自不必说,不过他的眼光不行,压根对堪舆摸不着头脑,通常只能巴望着自己这位叔叔心情大好时候,领着去踅摸上几块好料。
狗剩是不喜欢和老神头一起出来做这活计的,一是因为这活计辛苦,二是太过于危险……
例如刚刚那种情况,狗剩就已经见过了好几次,兽有灵性,在艰难的寻宝过程里,那些凶猛的异种虫蜱总是突如其来,更别提老神头所说在挖掘过程里,还有可能会突然塌方,落入那些古墓陷阱之类的倒霉事了。
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狗剩对于怪力乱神之类的始终有些莫名恐惧,但事实上,饿得咕咕叫的肚皮还是一次次让他身不由己,默默跟着一起出活计来了。
恨恨地看了四小子一眼,狗剩对于这个人可以说有着莫大的怨念,在他的概念里,假如没有这么个多事的人在,恐怕老神头就不会打这主意挣钱糊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