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陈竹和舒彩的意料,在两人上楼询问的时候,得到的结果和胖工头说的并没有太大差别。
如果不是陈竹坚持认为其中有隐情,舒彩都差点被这些人众口一词给忽悠了过去。
曾经在底层社会打滚了十几年的陈竹,却是很清楚,很多工地在出事的时候,都会私了。私了给出的钱,未必比通过法律手段赔得少,但是不正规的建筑公司,一般情况自然是不愿也不敢通过法律手段来解决的。基本上来说,很多农民工出了事,建筑公司都是赔一笔钱了事。和后面法律日渐健全的二零一几年不同,世纪之初,人命还是很贱的,一般也就是赔偿个几万到十几万。
通常情况下,只要稍微有点模样的公司,都会多少补偿一些,但是遇到黑心的建筑公司,对方的亲人又不在,而且现场没有对方多少熟人的话,发生黑处理的事情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农民工很义气也很实在,遇到这种事虽然嘴里会抱怨,心里会不舒服,不是铁哥们的没几个会去深究到底。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稍微有点实力的工头老板只要稍微打点一下,威逼利诱之下,那些拿到好处又不想得不到工资的农民工自然就绝口不提了。
和没有和底层打多少交道的舒彩不同,陈竹每次问一个人,都会察言观色,将对方神情的变化看在眼里。问到两三个人的时候,他对事情就能猜个大概了,后面继续问下去,也只是纯粹的看看,希望能够找到一丝心里的安慰罢了。
社会现实得很残酷,这一点陈竹早已经深有体会,否则也不会在重生的时候,还那么绝望。然而,不管现实多失望,既然还活着,总得去寻找希望,虽然明知希望是如此渺茫。
整整问了二十个来得比较早的人,陈竹才点燃一支烟,颓然的坐在墙角,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这种事情,没消息未必比有消息差,何必那么丧气?”
舒彩见陈竹神色不太对,也不管尚未清理干净的工地有多脏,也在陈竹身边坐下,微微甩了甩她的短发,轻声安慰起来。
陈竹狠狠的吸了一口烟,吐出一片烟雾,无奈的摇摇头,“你没经历过这种生活,很难理解我的心情!我丧气的不是娜娜父亲的事情,而是这些人的态度。其实我也明白,这不能怪他们,只能说现实太残酷,可是在看到人人都如此的时候,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我大致还是可以理解!”
舒彩靠在墙上,说了一句之后,沉默了下来。片刻之后她才继续开口询问:“那现在我们怎么办,是继续找下去,还是等我回头用红盟那边的力量调查一下?”
陈竹吐出一口烟雾,微微摇头,“这事处理起来其实很简单,我只是想寻找一点并不存在的希望而已。既然希望破灭,那就用比较直接的办法好了。”
“什么直接的办法?”
陈竹并未回答,而是站起身来,拉了一名先前问过,看起来有点老的农民工,将红盟那边给自己的本本和那张照片一起在对方面前晃了晃,“我们是汉市警察,正在办理关于这个人的案子,人命关天,知情不报者,和杀人没有啥区别。是想要那点工资牢底坐穿,还是老实配合,你可得考虑清楚!”
在法律上,知情不报虽然犯法,还不至于严重到陈竹所言这个程度。不过这些大字不识的农民工根本没有什么见识,对于法律完全不懂,陈竹说得越严重,效果也就越明显。
果然,那农民工根本不认识陈竹手里的红本本,一看到上面的国徽,顿时就被吓懵了。
很快,那位农民工就倒豆子一般把事情讲了出来。
正如陈竹所料一样,娜娜的父亲在这里做了一年事情,在去年出事了。因为娜娜的父亲身体并不算好,力气不大,所以无论是支模还是拆模,都没他的份儿,他负责的是最基本的清理和打扫,工资低得可怜,不说和那些当师傅的大工比,就算比那些普通的拉钢管的清理人员都要低上将近一半。不过娜娜的父亲任劳任怨,一年到头从不休息,所以这位老农民工对他的印象很深刻。
收尾的清理相对而言要轻松一点,危险性也不大,不过因为在清理的时候,外围的安全网都已经拆掉,在清理边缘的时候如果不采取一些安全措施,就有一定危险性了。据那位老农民工所言,娜娜的父亲本身偶尔就会头晕。结果就在去年过年前两天,他在清理第四层的时候,刚走到边缘的时候,就一头从边缘栽了下去。
四楼虽然比较高,下面还是泥土工地,摔下去也未必会出事。不幸的是,娜娜的父亲刚好摔在了尚未拆完的钢筋架子上面,一根钢筋当场穿透了他的下巴,从他嘴里穿了出来。
楼上几个可能是负责人的家伙,看到陈竹问了那么多人不罢休,本来还准备过来阻止,待听到陈竹自称是警察,又都缩了回去。老农民工畏畏缩缩的看了一眼在远处瞪眼的负责人,神情极为畏惧,不过很显然警察的震慑比那些负责人更加有力,所以只是稍微一犹豫,老农民工又继续讲起来,“他摔下去之后,血通过他的嘴和下巴流了一地,当时我正在下面上塔吊,看到这惨状,当时就吓傻了。很快,工地的老板和几个负责的人都过来了,在他们来的时候,他还没有咽气,只是因为钢管卡在嘴里,说不出话,眼睛死死的看着他们,不知道想要说什么。几个负责人当中,有人建议要打120,也有人说要报警,不过后面那位胖老板好像是说那样子想要救活比死了花得更多。后面我也被他们赶开了,他们到底怎么把他从钢筋上面取下来的我就不清楚了,反正最后他是死了。后面的事情……”
陈竹只是过来找人的,又不是查案,对于后面的故事兴趣不大,听到这里,顿时打断老农民工的话,神色严肃的微微点头,“很好,后面怎么处理我大致明白了,你就直接说,胖老板事后给你们许诺了什么,才让你们死不开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可得仔细想清楚了!”
舒彩本来还抱着一丝侥幸,待听到娜娜的父亲真出事之后,顿时神色变得很难看。尤其是听见娜娜的父亲明明还活着,胖工头却因为怕要多花钱就不抢救的时候,舒彩的眼中银色的光芒隐现,隐隐有了暴走的冲动。和向来比较冷漠的陈竹不一样,舒彩的同情心和正义心爆表,如果不是这次无意间救下变成孤儿的娜娜,舒彩从来不敢想象,在看着和谐平静的华夏,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而且还是发生在华夏中部第一大城里。
老农民工本就被陈竹报出的警察身份吓得够呛,这时候又被舒彩充满杀意的凌厉眼神一吓,哪里还敢有丝毫隐瞒,忙不迭的低声求饶道:“就在事发不久,胖老板把我们看到了现场的几十个人都召集起来开了个会,给我们每人发了五百块钱,给了我们一条烟。然后他又威胁我们,如果我们谁敢把事情说出去,到时候让警察知晓了,他不是跑路就是坐牢,我们所有人这段时间干的活,都别想领到一分钱了。那五百块钱,我一分都没动,还放在枕头下面,我这就把那些钱全部交公。警察先生,不是我知情不报,只是我父母都八十多岁,女儿还在上学,已经跟着胖老板做了两年多,如果他坐牢不发工资,他们就都要饿肚子了。警察先生,你们看能不能……”
舒彩原本对老农民工还是满脸不屑,待听到对方苦苦的哀求,脸色顿时变成深深的同情。虽说和底层接触不多,她也明白做了几年工却接不到钱有多惨,别说是老农民工,就算是她自己,如果遇到这样的事情,估计也没有勇气说出来。
胖老板用工钱的事情威胁那些农民工虽然很无耻,说的确实是事实。这种不合格的建筑队,根本不会买保险,一旦出了事,都是老板自己负责。建筑不完成,开发商那边只会支付材料钱和少部分工钱,被抓住的老板肯定也拿不出多少钱来赔偿,到那个时候,那些农民工的努力,基本就都白费了。
不光是舒彩,就连早料到事实如此的陈竹,都是很无奈。这时候国家的法律和补助政策都远不如一几年的时候完善,别说老板被抓坐牢了,就连很多做完了工程的人,最后钱被包工头卷着跑了,农民工也只能望天兴叹。
遇到同伴惨死,还知情不报,虽然可恶,但是的确情有可原,真正可恶的还是那些组建不合格建筑工队的老板。当然,归根结底,还是国家法律的不完善,等到了后面几年,一切都渐渐好了起来,农民工出事得到的赔偿在短短几年就提升了近十倍,拖欠工资的问题也普遍减少。
然而,同情这些农民工,并不代表陈竹就会放过那个胖工头,其实就算陈竹懒得追究,舒彩也绝对不会善摆干休。
就在陈竹和舒彩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能让这些可怜的农民工将损失降到最低的时候,老农民工突然指着楼下惊恐的叫了起来,“惨了,胖老板发疯了,你们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