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实在太痛了,所以牙医马上帮我注射麻醉剂,于是疼痛的感觉渐渐变得松懈、麻痹,我的心情也比较稳定下来了。
可是,唔咿咿咿——嗡嗡嗡……钻孔机尖锐的声音开始在我的耳边响起时,我的身体反射性地僵硬起来,心脏怦怦怦地快速跳动,紧握着拳的手掌掌心因为汗水而湿透——啊!真是的!多么讨厌的声音呀!虽然为了治疗牙齿,已经听过很多次这样的声音了,但还是听不习惯。
我闭紧双眼,努力想一些和牙痛无关的事情。可是,很糟糕,出现在我脑海里的画面是:挥舞着链锯,面露凶相的大块头男人。啊!真是受不了……
钻孔器伸入口腔里了,像杀人般尖叫的回转声,加上机器摩擦牙齿时令人不舒服的震动,从牙齿传达到下巴。
刚才的疼痛感觉只被短暂的遮盖而已,更剧烈的疼痛排山倒海地来了。真的很痛,无法形容的痛……我脑子只剩下牙痛的感觉,意识渐渐地离我愈来愈远,注射在牙齿与牙龈上的麻醉剂,好像也感染到脑子,因为我的意识也模糊起来了……
“噢。”
牙医停止手的动作,发出感慨很深似的声音。
“具有特征的牙肉颜色、有点发黏的分泌液……嗯,这个果然就是。”
“SAMUZAMUSI……”
啊,又是冷飕飕,这间位于地下室的诊疗室确实冷飕飕的,今天早上的冬日天空也是冷飕飕的……
位于海边的这栋建筑物,是岛上唯一的牙科医院。这栋建筑物虽然名为医院,其实更像是一栋寂寥的“寺院”。不过,虽然用寺院来形容,但它又不像一般的“庙”,而是像建筑在国境边缘,原本没有特定国家风味的建筑,却在岁月的过程中,混进了日本寺院的风采——就是这样的感觉。
挂着“咲谷牙科”招牌的老旧平房,有着非常平凡的挂号处,负责接受病患来挂号的人,是一名中年女性;坐在诊疗室里的医生穿的是正常的医师白袍,而不是什么怪怪的僧侣法衣。大约是六十多岁的医生虽然个子不高大,但是看起来相当结实、健壮。陪我来看病的妻子帮我说明我的痛苦,我自己本人则是痛得说不出话来。
“那真的很麻烦,一定非常痛吧!”
牙医生正经八百地说着,并且眯起眼睛,微微地笑了。
“不过,你来得正是时候。”
波涛起伏的海浪声,从面对着大海的窗户传进我的耳朵里。
“因为今天岛上有人举行丧礼。”
“啊,那是我的曾祖父。”妻子说。
“我知道。”牙医生回答。“不知道为什么,据说岛上有人死亡后,‘那个’的活泼性就会变高。”
“是呀!”
妻子非常正经地点点头,然后一边看着用手按着脸颊,愁眉苦脸的我,一边说:“他的牙齿一直很不好,又很害怕看牙医,总是痛到无法忍耐了,才愿意看医生。通常那个时候都很严重了……所以我早就想过,如果有机会的话,要来这里治疗。”
如果有机会的话?——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蛀牙都是一种很难缠的毛病,而且大部分的人都不是因为喜欢才去牙科看诊的,这是可以理解的事。”
牙医生好像法师在说法一样地说着:
“一般治疗蛀牙的过程,说起来很像在做土木工程,没有人喜欢自己的嘴巴内部被人那样摆弄,而且,不管是何种工程,或多或少都会有缺失,也会有保固的期限,往往会遇到必须重整的困境。就算要应用最先进的技术,也要用在最重要的地方,并且以最基本的方式做起。这一点夫人你很清楚吧?”
“是,当然。”
“那、那个……”
我完全听不懂牙医生说的话,又觉得药效好像要快消失了,因此感到很害怕。
“那个……到底……”我很想发问。
看到我的反应后,牙医“啊”了一声,然后看着妻子说:
“你还没有跟你先生说过吗?”
“唔,没有。还没有机会告诉他。”
“哦,总之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牙医的视线移到我这边,又说:
“你放心,这是这个岛上的人都会做的事情,很久以前大家就知道的事情。”
到底是什么?他说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不会是要帮我做什么民间疗法吧?——不会吧?不会吧?
“放心。”妻子微笑地说。“我以前也让这位牙医治疗过,所以我的牙齿从来也没有什么病痛。”
啊!说得也是,确实没有听妻子说过牙齿痛的话,可是——
“可是,那到底是什么——”
“好了,我们开始吧!”
牙医不由分说地让我坐在诊疗椅上,这是一张已经用了好几十年,相当有历史的诊疗椅。
“这个疗法虽然不是大家熟悉的方法,但是,在我知道的范围里,没有比这个疗法更有效的方法了。有不少专家听说过这种疗法后,还远道专门来了解,可是,这种疗法有一些基本条件的限制,所以不是任何地方都可以进行的疗法……”
“请问,到底要怎么做?”
喳噗!
听起来好像是波浪的声音。
牙医离开内心忐忑不安的我的身边,走到位于房间内部的架子前,从架子上拿下一个像篮球般大小的红褐色罐子,再走回到我的身边。罐子口上盖着黑色的布,他把罐子放在诊疗椅旁边的桌子上后,拿掉盖子,再把木制的汤勺伸进罐子里,慢慢地搅动。搅动了一会儿后,他用勺子捞起罐子里的东西,把勺子里的东西移放在早就准备好的大烧杯中。
“要用这个。”
牙医指着那个东西对我说:
“SAMUZAMUSI。”
不是SAMUZAMUSII。
是SAMUZAMUSI,不是冷飕飕——啊!终于明白了。
意识迷迷糊糊的,一直好像在做梦的我,突然沉浸在奇怪的安心感中。
“那是栖息在这个地方的银色鲎身上的寄生虫,把它移到在这附近的海域捉到的水母体内,到了某个阶段再从水母体内取出来,放在装着海水的罐子里,避免阳光照射,放上几个月……”
我一边听医生说明,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在烧杯里蠕动的“那个东西”。
细长的身体上有很多短短脚。
“它”的大小全长大约四或五毫米,形状像沙蚕,或蜈蚣、马陆,但是身体几乎是透明的,只有一点点淡淡的红。
好几百只那样的东西在有点混浊的水里蠕动着。这是……
这就是SAMUZAMUSI吗?要拿这个东西做什么呢?
“这个,就是治疗蛀牙时要用的虫。”牙医师说。
药效已经没有了,臼齿再度剧烈地痛起来。我强忍着痛,牵动脸上的神经,问:
“蛀牙用的……虫?啊……等一下,呜……”
医生不由分说地用力撬开我痛苦的嘴巴,把钳子伸进我的嘴巴里,挑出暂时塞在造成痛苦的牙齿里的牙齿填塞物。
“呜啊!”
我发出惨叫,连手和脚都忍不住抽动起来。
“来,请再忍耐。总之把这个——”
医生说着拿起装着蛀牙虫的烧杯,靠近我的脸,说:
“现在把这个全部含在嘴巴里,忍耐十五分钟,不会有害的。请小心,尽量不要吞进去。”
“哇,不要,等一下,请等一下……”
可是我的嘴巴又被医生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撬开,在一旁的妻子则是用力按住我胡乱挥舞的手。
“不要紧,一点也不可怕的,来、来……”
已经不是害怕不害怕的问题了,嘴巴要被放进从来没有听过的,而且还是来历不明的可怕生物,这……
有点黏糊糊的冰冷东西,一下子就被倒入我的嘴巴里了,我忍不住地想要呕吐,可是我要吐出来之前,不知何时已经准备好的布制贴布已经贴到我的嘴巴上了。
“鸣、鸣鸣——”
“我知道这样很不舒服,但是,你真的要忍耐一下。”
老实说,这种情况实在太可笑了。牙医师按着拼命想挣扎的我的双肩说着。
“刚刚放进去的蛀牙虫里最活泼的那一只,会从牙齿潜进到牙根的神经,然后寄居在那里。如果还有别的蛀牙,其他的个体也会一样潜入那颗蛀牙的牙根神经,并且住在那里。它们不会从各自寄居的地点移动到别的地方,一辈子都会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地方,它们不会做出任何不好的事情,也不会制造麻烦,会完全地与周围的环境相容。另外,它们还会分泌压抑疼痛的物质,所以……”
尽管他这么详细地说给我听了,我还是无法接受。
我一直想抵抗,可是一个人的力量怎么样也抗拒不了妻子和牙医两个人合起来的力量,更何况我的身体根本无法按照我的意志使出力量。
几百只讨厌的虫子们就在这个时间里,在我被封住的嘴巴里爬来爬去、动来动去,它们有时钻动有时蠕动,偶尔还叽叽咕咕、哔哔吧吧地互相刺激……
这十五分钟像在接受严厉的拷问般,就在我觉得快要完全失去意识的那一刹那,嘴巴上的贴布被撕下来了。吐出嘴巴里的东西的同时,胃里的东西也一并吐出来了。
但刚才痛彻心肺的剧烈牙痛,此时很不可思议地竟然缓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