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终于停了,不过天也要黑了。考虑再走下去说不定还会遇到什么其他危险,于是几个人开始商讨接下该怎么办。
枪响罢刚一会,扎根拉着马就赶回来了。见窦二哥和郭鸿林都在,屋里地面上又躺着两条狼,嘴巴血淋淋的还在滴血,就大致知道发生什么了。
扎根笑了一下说:“师傅、郭堂长您们怎么来了?”
郭鸿林瞥了一眼窦二哥,只见他又开始抽起了烟,守业闻到香甜的烟味里已混了血腥味。郭鸿林只好先开口,说:“我们见变天了,有点不放心你们,所以就跟过来了!”
窦二哥把烟杆拿在手里,撩起鞋底在上面磕了磕烟灰,他眉心皱着,问道:“你刚才干嘛去了?”
扎根不敢直视师傅的眼睛,拴缰绳的手顿了顿,说:“我去寻包裹去了!”说完又继续了。
“哪怎么两匹马都牵走了?”窦二哥眼神里开始有了怀疑。
“我顺便把马饮了一下!”
窦二哥眼睛一瞪,扎根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这么冷的天哪里能有流水。虽然窦二哥没继续追问了,但扎根只好继续圆谎,“那边有条小河,可能是温泉,水是热的!”
也不管什么温泉不温泉了,如下当紧的是考虑清楚要不要继续往下走,要是继续肯定得在这荒野里过夜,说不定还会遇见狼群。虽然守业一百个心思想继续走,但现在的情况已不是他能决定了,郭鸿林过来拍了拍守业肩膀,叹了口气。于是一行人也不敢再多耽搁,将两条狼尸抛在马背上往回返了。
等回到包头城已经是第五天了。感觉五天里这里里里外外像变了一个样,首先城门楼子插了一溜彩旗,门口上贴着一张大大的告示,红纸黑字。
“守业,上面写的啥?”窦二哥坐在车橼子上问。
守业挤开围着的人们,脸上带着喜悦跑了过来,要到了马车跟前,他喘着粗气说:“上面讲的是欢迎归绥义军入城。”
窦二哥嘿嘿一笑,低声嘟囔了一句:“真是要变天了!”
“要我说早就该变了!”还是被守业听到了,守业话刚出口,窦二哥就赶忙捂他嘴:“不许瞎说!”同时眼角左右瞟了瞟,见跟前没啥人又说:“咱们现在刚回来,城内情况还不清楚,可不能瞎说,万一是那樊屠夫下的套呢,你这孩子!”
守业点了点头,窦二哥才把手松开。对着后面喊了一嗓子,“进城喽!”
后面队伍也跟着回应,“进城喽!”
人们一个个靠在一边,指指点点,也不知都议论些什么。
起义军是夜里入的城,除了狗叫没人知道是进了部队。第二天一早,早起的人们在东街、前街才发现那里已设了路障,街口由当兵的把着,但几个兵一个个没有辫子,这才恍然想起是“革命党”进城了。
有几个好事的,趴在街口墙角悄悄往里多看了几眼,心里嘀咕都说革命党是有三头六臂,这一看和普通人没区别么,又有说革命党专革留辫子的命、不止革命还革你的房,你的地,甚至连老婆孩子也革。几个人眉头一皱,不约而同用手摸了一下后脑勺,顿时都觉得后颈凉嗖嗖的,便赶紧跑开了。
暖烘烘的太阳开始照着小城,街上又是一片繁华。现在人们都知道城里进革命军了,也都知道“樊屠夫”是要起义当革命党了。
男人们却因为一根辫子开始犯愁了。剃头匠在街边吆喝,不知自己编的还是哪听来的词,“革命革命只革辫子不革命!”但他自己辫子还留着。
街边要饭的头发乱哄哄的,上面还粘着夜里睡觉的稻草,压根就不像根辫子了,下面用布条收了起来。但还是端着碗,拄着棍子过来问:“真要剪辫子了?”
剃头匠没耐心和他细说,让他走开。“我也想活了!”要饭的颤颤巍巍说。
过来几个看热闹的,其中一个起哄说:“老家伙,说说你想怎么个活法?”
要饭的右手把碗拿住,腾出左手来把脑后的头发拽过肩来,然后傻笑说道:“咔嚓它么!”
几个人连同剃头匠一起都被逗乐了。其中一个人先止住笑,说:“老刘头,我看你就做回善事,也别嫌脏,就给这老哥哥把辫子剪了,这钱呀算我头上,怎样?”
其他几个开始起哄:“刚好让老哥哥去前街、东街走上一趟,看看人家革命党对这“革命”还满意不?”
说完大家又是一顿笑。唯独要饭的笑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看着人家嘲讽自己。
最后剃头匠也没有给要饭的剃,用他的话说你虱子满脑袋爬,剃刀给你用了,别人还理不理了,倒给他出了个主意,回去找个碎碗片片自己割。
马帮今天难得没活,刚好又赶上学堂放假,所以大院里窦二哥带着扎根趁这会空在收拾马圈,把积攒的粪尿从圈里往粪坑倒。怜儿陪着守业在正房里补这几天落下的功课,马圈打扫还不到一半,守业就出来汇报说功课做完了要上街玩会,旁边有怜儿作证,窦二哥还是很信任自己的女儿的,于是就同意了。
等上了街,守业才知道义军进城了,听别人说的还怕有假,还特意到前街、东街去了一趟,一见了没辫子的兵就彻底相信是革命军进城了。其他人只老远的望望就赶紧走了,守业不然,怜儿劝他也不听,硬到了挡马跟前,结果没辫子兵呵斥问他有什么事,他直接说找颜如真和柳言。
站岗的兵怎么可能认识包头同盟会的人,还以为是小孩子无理取闹,就说不认识,把守业和怜儿给打发走了。
人没寻着,两个孩子有点无精打采,在街上闲晃,忽然见前面围了一堆人,觉得好奇便过去看了。原来是剃头匠给一个人正剪辫子,剪刀一张一合,围着的这些人嘴巴也跟着一张一合,发出“哎,吆!”调子,就好像是他们在疼一样。
剃头匠听的不耐烦,说:“你们这些人没事围了这干嘛,要舍不得自己那东西!”
“老刘头,你舍得你怎么不剪?”有人问。
剃头匠已完活,说:“我光棍汉子求打炕,一条命早够本了,临了还是给祖上积点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命不值钱。”
剪辫子的有点恼了,这样说他把父母给的头发剪了,就对不上祖上了。脸拉了二尺长,掏出钱直接扔在桌子上,起身就走。剃头匠这才反应过来,忙解释说:“客官,您慢走,我可不是说您啊!”但那人头也没回,还是走了。
一走人们就又开始说如今的世道是怎么了,非要更一根辫子过不去,难道祖宗留下来的东西还错了不成。
“我也要剪!”守业猛然说道,这话把怜儿也惊了一跳,她底下拉了拉守业的衣角,意思是让他别冲动,可守业是铁了心的。
人们也一下静了,开始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小伙子。“小伙子,可要想清楚了,这一剪子下去,要后悔了我可没那个本事再给你接上。到时挨板凳了,也别来找我!”剃头匠说。
“师傅剪吧,我发誓无论发生什么事绝对与你无关!”
守业说完,剃头匠笑笑,然后问:“小伙,你可知道什么是革命?”
“人人平等!”
这词在场的可能除了怜儿没人听得明白,就像是油锅里进了水星子,噼里啪啦乱响,人们又开始议论起来。
剃头匠自己嘟囔着人人平等然后去拿剪刀了。
守业手里提溜着剪下来的辫子,自言自语说道:“还是头次这么清楚看呢,你看这里都挽成疙瘩了,怪不得每次这里梳不通呢!”
怜儿没心思听他说这些,她是担心一会回去怎么和爹交代,脸阴郁起来。
守业见她不高兴,故意逗她说:“怜儿,要么这辫子给你接上去,那就能够到脚面了。”
怜儿大眼睛冒火,说:“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回去看爹怎么收拾你。”
在杀虎口时,窦二哥早见了没辫子的兵,当时他给守业说过,如今这天下还是大清朝呢,这辫子一剪,相当于和朝廷对着干了,成事了不说,不成脑袋不久也得寻辫子去。于是叮嘱守业和扎根说现在还不能把辫子剪了。
要到了马帮门口,守业心里还是紧张起来。要不就这样明目张胆进去,但一想万一惹舅舅不高兴,把他气出个好歹该怎么办呀?
怜儿看出了他的心思,故意激他说:“怎么不进去?”守业嘿嘿一个傻笑。
“看你那傻样!”怜儿一路上早替他琢磨好了法子,不是戴着帽子了么,取下自己的头绳给他把辫子拴在帽檐里,然后再重新扣在脑门上,除非细看,远了什么都看不出来。
果然骗过了窦二哥。两人一进院子,窦二哥正蹲在马圈前面吸烟,见了他俩,远远的就问:“街上可有什么新鲜事?”
扎根在扫院子便停下来也等着。“爹,革命军进城了!”怜儿径直跑过来说,说完又拉住窦二哥胳膊撒娇,说:“爹,革命军可威风了!”说着把窦二哥那根花白辫子抓在手里,又说:“人家把这都剪了。”
说到这,窦二哥白了丫头一眼,嘴里烟嘴还舍不得拿出来,只斜叼在一边,说:“少瞎说!女孩子家家的,去复习功课去。”
抬眼看了一眼守业,守业赶紧说道:“舅,我和怜儿复习功课去了!”
“去,去,去!”窦二哥故意不耐烦说,怜儿笑盈盈就跑开了。
扎根在家又是打扫马圈,又是清扫院子,早没耐心了,刚一听说外面革命军进城了,心里痒痒也想出去看看,可窦二哥又给他安排了挑水的活,他不情愿的恼着脸,但又不得不干。
几大缸水挑满也得要半下午,那还出去个甚,于是扎根打消了外出的念头。索性磨起洋工,反正最后挑满就行。连着提了几桶,心头痒痒劲又来了,于是就去找守业,大致问问。
到了东方门口正要敲门,听见守业和怜儿在里面嬉笑,扎根眉头一狠,转身要走。但里面的话吸引力他,“守业哥,你自己照照镜子,丑死了!”
“丑吗?剪了倒轻快多了!你看原先成天后脑勺拽着,尤其是夏天,热的要命。”
“那也剪好看些呀,这边齐也不齐,豁牙打口的像狗啃了似的!”
扎根心想这是守业把辫子给剪了呀,看我不到师傅那告你一状,心里这样一想,刚才脸上的不愉快也没了,但他又想起师傅说的另外一句话,心里就打起了小算盘。自语了一句,“哼,你脑袋得追辫子去!”然后悄悄走开了。
上次师家和来马王庙学堂传话后,颜如真也确实是去见了樊庆思,让他没想到的是樊庆思居然主动投诚革命,他们商定包头守备队于12月26日揭竿起义,于24日夜里归绥边防队先入城驻扎。
昨夜入城倒也顺利,樊庆思遵从了约定让起义部队先驻扎在前街东街,待到26日时正式将守城部队与边防队一起进行整编。
这会包头同盟会正在东街开会,商讨具体下一步工作计划。
“咚咚咚”卫兵跑进来,立定后敬礼,把一个帖子给了哨官张玉岭。张玉岭看后又递给了颜如真,说:“樊屠夫要请大家吃饭,你们都看看!”
帖子转了一圈,又到了张玉岭手里。
“大家都说说,这宴席去还是不去?”张玉岭边说,把帖子拿在手里又看了一遍,然后丢在了桌子上。
“去,他樊屠夫请客凭啥不去,他这几年可是没少鱼肉百姓,咱吃他顿饭还不应该么!”柳言扬着脖子先说,一激动脸都成了黑紫色。
“如真兄,你的意思呢?”张玉岭问。
颜如真看了对面郭鸿林一眼,说:“还是听听鸿林兄的意思吧!”
郭鸿林一笑,说:“噢,我对这军事可是门外汉,要说吃饭我倒可以给个建议,咱们给他说就去包头城最贵的“聚四海”吃!”
“好主意!”李士远附和道。
不过颜如真眉头一直皱着,“如真兄可觉得不妥?”郭鸿林问道。
“没事,没事!”颜如真回道,其实他是有点担心别成了“鸿门宴”了,但见大家兴致这么高,而且军队都已经开进城了,想必那樊庆思也不敢反水。
“既然大家都没意见,那咱就给他回帖,就订在“聚四海”了!”张玉岭说完,把卫兵喊了进来,然后把刚才的事情写在回帖上,让卫兵安排送了。
晚宴就订在“聚四海”了。樊庆思在屋里来回跺着步子,肥头大耳一皱眉,居然显现出个王字来。
“何管家。”他吆喝一嗓子,就听外面咚咚咚跑进来一个人。
来人见了主子一弯腰,说:“老爷,有何吩咐?”
“现在什么时辰了?”樊庆思问。
“大概申时!”何管家答道。
“那还有时间,去,你去把师家和叫来,让他把他干儿子也带上!”
何管家应了一声赶紧出去了。本来事情都已安排妥当,谁知马王庙那边回帖把用餐地址给订在了“聚四海”,他做东请客,客人选好的地他又没法改。
今日宴席其实就是“鸿门宴”。樊庆思明面上投诚革命,其实他使了一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归绥边防队起义后,督军就把他叫过去交代了包头城城防的要害,只要他能把城守好,后面给他官职连提两级,因为在内蒙这一块,起义军目前只有边防队那区区不到二百来人,斩杀就要杀于萌芽状态。
樊庆思回来后苦思冥想没想出一个好法子,结果碰巧师家和出现了,而且与颜如真又是老乡,这便让他心生一计,若此事能成,别说两级,就是三级也有可能。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师家和来了。这几天师家和就住在衙门附近,他天天有事没事往樊庆思这里跑,嫣然成了樊庆思的狗腿子。
“师老弟,你可来了!”樊庆思一副急切的样子。
“大人,这个时辰叫小的来可有什么要事?”师家和小心问着。
“哎,路生呢,路生哪去了?”樊庆思才发现路生没有进来。
“哦,大人我让他外面候着呢!”
“快,快让他进来!”
师家和见樊庆思这样急切,也不敢再细问,到门口把路生喊了进来。
父子两再进来的时候,樊庆思已写好了两封书信,信皮上只写了个樊字,用红蜡封了口。
樊庆思两只手颤颤巍巍的把书信交到路生手上,脸上的表情就像是要托付生死一般,带着哭腔说:“大侄儿,今天老夫这条命可就交在你手上了。”
师家和只是知道事情的重要,也是对路生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一定把两封信分别送到城防守军和马号饭店。
路生走后,樊庆思才把实情说了。至于为什么要路生去,是因为衙门早被革命党派人监视了,一个孩子反而不会引起太大注意。
樊庆思刚才一席话,师家和听得后背发怵,他真没想到这个表面五大三粗的“屠夫”居然能有这样的心机,他一直还自认为自己聪明,结果在这“屠夫”面前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往后至于生意上的事,他还是多谨慎些为好。
今晚注定是个血雨腥风的夜晚了!师家和内心开始紧张起来,因为这顿“鸿门宴”也有他一份,会是个什么结果他心里也是个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