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有疑虑地跟在方诗尧身后走了一阵,慢慢地偏离了地下河岸,不知要去往何处。我打定主意非得问个明白不可,便停下来不走了。
方诗尧背后似乎长了眼睛,我刚止住脚步,他就回头皮笑肉不笑地催促道:“白帆兄弟,身体不舒服吗?要是能坚持的话,就咬咬牙吧,老烟枪还等着我们呢!”
“你刚才不是不急吗?怎么现在反而催起我来了?”我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假装捶着腿,“我累得很,歇一歇再走。”
我偷眼打量方诗尧表情,见他想要发作却硬生生克制下去。他脸上闪过一丝怒色,瞬间又变了笑脸:“随你吧,反正我确实不着急,咱们有的是时间。”
我心中立时怒火腾腾而起,跳起来就骂道:“我说诗尧,你这讲的是什么屁话?你可知道,你坠水失踪时,诗雅急成什么样子?她那么刚强的一个人,自你落水那一刻起,她的眼泪就没干过!就算你不担心别的人,难道连你亲生妹子都不放在心上吗?”
方诗尧不动声色,抬起一条眉毛瞟着我,不急不躁地说:“着急的人是你,不想走的人也是你,你把好人做尽,坏名头全扣在我身上?我再说一遍,诗雅他们安然无恙!”
他这一番话倒让我哑口无言,半点也辩驳不得。看着他不冷不热不卑不亢的神情,我这才猛然意识到,别看方诗尧仅仅大我两三岁,他的城府之深,是我无法与之相比的。
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将我置于尴尬的地位。可到了这时候,我仍旧保留怀疑,便不顾面子,颇有些耍赖地说道:“你好歹得告诉我,你落入水中之后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吧?你不说清楚,我就不走了!”
“你这是怀疑上了我,是不是?”方诗尧冷冷地说,他看穿了我的心思,却显得漫不经心,“我没什么要说的,反正你有了偏见,说什么也无法自圆其说。如果我说我被暗流卷到这里,你大概也不会相信吧?”
我盯着他的眼睛,见他目光炯炯,不像心中有鬼的样子,心里就信了几分。我俩互相对望着,气氛便有些冷清尴尬,一时沉默不语。
鬼使神差中,我竟先笑道:“刚才是我多疑了,你别放在心上,咱们这就走吧!”
这话一出口,我自己都惊讶起来。要是在以前,我绝不会这么快就变脸,口是心非虚与委蛇。肯定是我与老烟枪待得久了,早就受到了他潜移默化的影响,为人处世开始圆滑起来。
方诗尧呵呵一笑,凑过来拉起我,而后重重地拍拍我的肩膀,便转头继续带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直觉告诉自己,方诗尧很可疑,不能掉以轻心。
因而我始终远远地跟着方诗尧身后,离他四五步远,既要提防方诗尧,还有注意身边环境,我感到神经非常紧张。
我们的行进路线果真越来越偏离河岸,在岩石间爬上爬下。每当我认为快没有路的时候,方诗尧总能找到继续前进的方向,要么从岩石缝隙中挤过去,要么就是从不起眼的地方找到路径。
走了一阵,眼前全是坚硬的岩石,地下河已然不知去向。这一带的空气明显干燥起来,空气流动速度有些滞缓,显而易见,空间愈发封闭狭窄了。
大概因为刚才的争吵,方诗尧心有隔阂,因而大半天都不跟我说一句话。他半点信息也不愿多说,只是一旦我稍显迟疑,就会很不耐烦地催促我快走。
我只能借助头灯的光亮自行观察地形,但路径实在复杂多变,渐渐地,我连来路都快忘记了。大概走了半小时,仍旧不见尽头,更别说老烟枪他们的人影了。
实在奇怪得很,地下河离这里少说也有一两公里,老烟枪他们怎么会跑得那么远呢?为何我却落在后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正要开口询问,不料方诗尧一矮身,突然钻进前面一个洞窟中去了。我刚才只顾在心里胡乱琢磨,不想身前豁然出现一个洞窟,心里又惊又疑。
方诗尧还是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他走到洞窟中,转过身用手电直直射过来,意思是让我赶快跟上。我冲他一笑,硬着头皮钻了进去,心里却愈发不满。
这洞窟里曲曲折折,道路一会儿向上,一会儿向下。我走得晕头转向,同时更加担忧起来,要是在这里突遇埋伏,那我可毫无招架之力了。
但此时已经骑虎难下,我跟着方诗尧走了这么远,倘若不继续往前,岂不是半途而废?况且听他的意思,老烟枪他们还在前方等着我,料来也不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这洞窟应该是天然形成,丝毫没有人工开凿的痕迹,岩石突兀,道路崎岖,空气也非常恶劣。我似乎还能闻见一股粪便的味道,心想有可能进了蝙蝠洞了。
正走着,前方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就像走进了一座高大的厅堂一般。方诗尧止住脚步,待我走到身旁,他开口说道:“你看那是什么?是不是很眼熟?”
我顺着他手电照射的方向看过去,猛然看见前方耸立着两尊石像,再定目细视,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那两尊石像约有一米多高,其中一尊眉目清秀,唇红齿白,俨然就是个年轻女孩。那女孩身披大红长袍,一只手拿着八卦,额头上印有卍字,正是覆船山仙姑庙中的白如烟神像!
这尊神像我见过两次了,一次在武当山中,一次在仙姑庙,早就烙印在心上。不想在采石矶下,这神像又出现了,还真出人意料。
不过转念一想,我瞬间就释然了,所有的一切早已表明,白如烟与人皮笔记有着很深的渊源。在这洞窟里看见她的石像,就意味着我们离目的地更近了一步。
但越看眼前的石像,我越觉得困惑。白如烟的石像似乎又变年轻了不少,她这副模样,顶多只有十四五岁,还是豆蔻年华,要比仙姑庙中的更为青涩一些。
这就奇怪了,怎么越往后头,白如烟的石像所表现出来的年龄就越小呢?难道她本人会返老还童?但也有一种可能,就是我们发现石像的顺序,完全反了过来。
换言之,这洞窟里的白如烟石像,塑造的时间要比仙姑庙中的早,而武当山中的又晚于仙姑庙。这样说来,我们追寻真相的步骤,竟无意中乱了次序。
其实这一切尚且只能算作一种猜测,还无法验证,就算步骤次序不对,也不能阻碍我们前进的步伐。
我现在心里担心的还是老烟枪等人,随意看了两眼,便说道:“反正看不出个其所以然,诗尧,你还是继续带路吧!”
方诗尧不慌不忙地说:“老烟枪也看过这两尊石像了,他特意嘱咐我,等你来到这里的时候,让你好好参详参详,不要遗漏了半点蛛丝马迹。你就没注意到白如烟身旁的那个男孩子吗?”
我不太相信方诗尧这番话,怀疑他有可能乱编造老烟枪的话来骗我。但我来不及深思,在他的提醒下,目光霎时就被另外一尊石像给牢牢吸引住了。
那尊石像是个年轻男孩的样子,他紧挨着白如烟,两人还手拉着手,显得亲密无间,又天真浪漫。这男孩的形象,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因而无法得知他的身份。
只是这男孩石像身子微侧,两眼平视的同时,余光却定定盯着白如烟的两旁。他嘴角有一丝甜蜜的笑容,眼神里也充满了温馨爱怜之色,明显很享受与白如烟相处。
看他的神情,似乎眼里只剩下白如烟一人,整个世界都成为了她的背景。再看白如烟的神情,虽然也非常祥和可爱,但并没有那种热切的情绪。
要说雕刻这两尊石像的工匠,还真技艺精湛,竟能将他们丰富的内心世界展露无疑,让人一目了然,仿佛能读懂他们的心思一样。
我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小男孩大概暗恋着白如烟,而白如烟却懵懂不知。两个青春年少又关系密切的孩子,各自有各自的心思,实属正常。
白如烟单从石像上来看,就是个美人胚子,难怪小男孩会产生那种情愫了。只是这小男孩会是谁呢?有没有可能就是朱元璋?
想都不用细想,我立马就否定了这个推测。从白如烟的遗书上可以得知,她遇见朱元璋时,两人早就成年了,他们绝不会打小就认识的。
这小男孩大概从小便陪伴白如烟一同长大,那么很有可能,他也是明教中人,而且入教时间要比朱元璋早得多。而且他也像白如烟一样,是在教中长大的。
只有这样,小男孩才能够与明教圣女白如烟这般亲密。只是到了后来,小男孩暗生情愫,奈何白如烟流水无情,心思不在他身上。
方诗尧听我讲了这么多,猛烈拍手道:“好一个白帆啊,你这脑袋瓜还真灵活,只看了这么几眼,就能讲出这么一段活灵活现的故事来!你以后还是去写小说吧,肯定会很精彩的。”
说实话,方诗尧给我的印象就是非常高傲,头一回听见他夸我,我还真不适应。我急忙打断他的话,说道:“这些都是我瞎猜的,没搞清楚小男孩的身份之前,一切都不作数。”
我此刻已经被彻底勾起了好奇心,非要弄清楚小男孩是谁不可。另外,我隐隐觉得,这小男孩与人皮笔记也有牵连,不可轻易放过这条线索。
我奔到石像之前,围着他们走了几圈,忽而见小男孩石像背部有些不对劲,在他左肩帮下突出一块,伸手一按,竟然露出一个小小的洞口来。
我往旁边闪开,等了一会儿,见洞中没有古怪,这才打着胆子凑上前去,抬眼望洞里看。这洞口仅有手臂大小,里面放着一张皮子,似乎是人皮所做。
我伸手将皮子拿出来,果然不假,这确实是一张人皮。上面画着一座妖气缭绕的石塔,石塔上方电闪雷鸣,很是吓人。
我一看就觉得惊诧不已,那石塔不就是浮现在锁仙桥旁的那一座吗?石塔旁边有一行小字,“始皇镇妖塔,神鬼莫测。蒯富绝笔,从此追随如烟于九泉之下,叹叹!”
原来这石塔名叫“始皇镇妖塔”,看来我以前还真猜对了,这采石矶下,当真藏着一座石塔。只是不知道,这座石塔藏在何处,与人皮笔记的秘密又有什么关系?
从最后一句话可以得知,蒯富曾经见过镇妖塔,说不定他还对镇妖塔动过手脚。以覆船山中的经验来看,只要找到石塔,便能找到白如烟留下来的事物了。
而且蒯富似乎死在了此地,否则他不会说什么“绝笔”的话。身为一个伟大的建筑家,蒯富死之前,应该会为自己营造一个华美的墓穴吧,他会不会就埋在采石矶下呢?
我正对着人皮沉思,忽听得轰隆一声,那尊小男孩的石像毫无征兆地坍塌了。我慌忙往旁边跳开,等尘埃落尽,却见坍塌掉一半的石像中,赫然坐着一具尸骨!
那尸骨全然只剩下一副骨架,皮肉腐烂干净了,看样子像是成年人的遗骸。
我正自纳闷,什么人将自己的遗骸煞费苦心地藏在石像里头,却瞟眼看见,那尸骨的右手,与白如烟石像的左手紧紧拉在一起!
我愣了有那么几秒钟,忽而心里头感到一阵酸楚,恍然大悟地喊道:“老天爷,他就是蒯富啊!那小男孩石像,正是蒯富年少时的样子!”
万万没想到,我话刚说完,方诗尧猝然跳过来,一把将我手里的人皮夺了过去。我心头一紧,呵斥道:“你要干什么?快把它还给我!”
方诗尧闪身躲到一旁,阴冷地看着我,他似乎变了一个人,显得凶恶无比。我一颗心直往下沉,方诗尧终于还是露出了狐狸尾巴,我应该怎样应付他呢?
就在这个时候,忽听得一人笑道:“白帆,咱么又见面了!”紧接着,从洞窟深处的阴影里,慢慢踱出一个人来。
他裹在黑色斗篷之下,远远站定身子,阴森森地看着我。在他腰间,赫然缠着一条又粗又长的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