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丧失手中逃生,龅牙就走过来告诉我,无面怪想要见我,让我到帐篷里去会面。
老烟枪等人顿时就炸了锅,有人主张不要以身犯险,有人则嚷着要陪我一同前往。看来这无面怪在众人心中,跟洪水猛兽没多少分别了。
我稍作沉吟,觉得不会出事,便谢绝了众人。正抬腿要走,却看见方诗雅眼巴巴地看着我,我领会在心,对龅牙说道:“我要带上这位女士,否则就不去了!”
我之所以要带上方诗雅,就是看出来她想要去见方诗尧。说来也真让人寒心,自从遇见方诗尧以后,他竟对我们不理不睬,连自己的亲妹妹都无话可说。
方诗雅要去见方诗尧的心情自然非常迫切,她大概已经憋了一肚子的话和苦水了,不说透彻只怕难以安心释怀。
龅牙见我态度非常坚决,不得不答应了我的请求。在他的带领下,我们走进了一座帐篷中,恰好方诗尧和史密斯先生也在。
无面怪背对着我们,盘着双腿打坐,要是不看他的正脸,单从背影上看去,他还真有些仙风道骨的风范。只可惜皮相之下,却是蛇蝎心肠,让人既怕又恨。
其他人还则罢了,方诗尧猝尔变了脸色,冷声问道:“你进来做什么?”他这一句话自然是冲着方诗雅说的。
“哥,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爷爷病重,身体越来越差,你不知道吗?”方诗雅说上两句,顷刻泪水满面,一双眼睛流露出哀切的神色,泪眼朦胧地看着方诗尧。
方诗尧低下头去,但就是不肯多说一句。
方诗雅忽而有些歇斯底里地喊道:“为什么,你究竟为了什么背叛同伴们,背叛方氏族人?”
我第一次见方诗雅如此激动,如此伤悲,只得抓住她的一只手臂,让她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
方诗尧终于嗫嚅着说:“好妹子,你别问了,哥哥知道自己没有回头路啦!我自己选择的道路,哪怕死也要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什么家族历史,家族荣耀,我都顾不上了,妹子,这是命,是命啊!”
方诗尧堂堂七尺男儿,一概往昔高傲的神态,眉目间隐隐有些落寞哀苦之色。他兴许意识到再说些去,可能会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拔腿就往外走去。
从我身旁经过时,方诗尧突然停止了脚步,细细地打量着我,仿佛是生平头一次见到我一般。
我被他看得很不自在,刚想张口说话,却听他诚恳地说道:“白帆,你是个难得的好人,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们。但我不打算祈求你的谅解,我只求你一件事情,以后好好照顾诗雅!诗雅她自幼就听不容易的……”
方诗尧抬头盯着帐篷顶深呼吸一下,眼眶有些湿润,脸上挤出一抹微笑,说道:“诗雅,其实你比我幸运得多了,起码你可以和自己喜欢的人待在一起……可我呢?”
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帐篷。看着他空空荡荡的左臂袖子,我忽而有种黯然神伤的感受,其实方诗尧将我从鲤鱼精口中救下来以后,我还没机会跟他道谢呢。
方诗雅心绪难平,再难说出半句话来,便软软地靠在我肩上,默默流泪。
我一边琢磨着方诗尧方才的话语,心想他或许真有难言之隐,只是他既然不想告诉我们,已然表明他铁了心肠。
恐怕经过这一次谈话,我们和方诗尧真的要彻底分道扬镳,一刀两断了。
史密斯先生一直在冷眼旁观,保持着外国绅士的派头,给人一种不远不近的感觉。他此时手里仍旧捧着一本厚厚的书籍,正读得津津有味。
待方诗尧离开后,无面怪死气沉沉地声音传了出来:“白帆,这名字有些意思!老夫到了今天,才知道小看你了,不愧是明王之后,竟然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修为就有如此惊人的进步,后生可畏啊!”
我心里明白,无面怪之所以想要与我几面,同时拉着史密斯先生作陪,肯定不是为了说这些客套话。于是,我决定保持沉默,看他何时亮出底牌。
“克己,你去守在帐篷前,闲杂人等不许走进半步!”无面怪吩咐龅牙道。
原来龅牙名叫“克己”,至于他姓什么倒尚未可知。我不禁心里发笑,对于龅牙这种上蹿下跳的人来说,确实需要好好地克制一下自己。
龅牙答应着走了出去,无面怪站起来,猛然转过身来,将他那一张可怖的脸庞对着我。
虽然已经多次见过他的尊容,但我还是从心底升起一阵寒意,这样一张脸,恐怕我一辈子都不会觉得适应的。
想到这里,我就或多或少地为鞭王等人感到难过,也不知道他们整天与无面怪厮混在一处,有没有杀了他的冲动?
“这就是方诗雅?长得还真像白如烟,尤其是眉心中的朱砂痣!咦,这条小蛇就是泉林真人馈赠给你的吧?”无面怪扯开话题,突然对方诗雅显出很大的兴趣。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将方诗雅挡在身后,冲无面怪喊道。
不想无面怪却连连摇头,语气很是惋惜地说:“修道之人不应该心浮气躁,看来老夫还是高看你了,你这种人除了天生具备明王血脉之外,全无可取之处!老夫不忍心看你白白荒废那一身金贵血脉,想收你为关门弟子,你拜师吧!”
我不由得一愣,暗骂一声,他娘的好嚣张跋扈的口气,便挺起胸膛说道:“拜什么师?长乐观观主或者泉林真人来了,我倒有可能考虑一下,至于你,做梦吧!”
无面怪阴冷地笑了几声,叹息道:“既然如此,就由不得你了,把人皮笔记交出来!”
“哼,终于亮出底牌了!”我心想鞭王也好,无面怪也罢,都是一丘之貉,沉声说谎道,“人皮笔记都被我一把火烧了!”
无面怪与鞭王不同,要是鞭王听见我这么一说,肯定暴跳如雷,可他却转过身继续打坐去了,半晌才说:“烧没烧也无所谓,我听鞭王说,你记忆力非凡,默写下来便罢了。”
原来还留着这么一手,在这里等着我呢!我不怒反笑,说道:“要是我不写呢,你会怎么办?让我猜一猜,你大概会对我使什么妖术吧?不过就算我被你的妖术折磨得受不了,最后写下来,你能确定是真是假?”
你有你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我心中就是这样想的。反正与无面怪这种老怪物斗法,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索性兜底亮牌,看他有何能耐手段!
“我只负责让你写,至于你写出来的是真是假,自有史密斯先生来做判断,他可是明教专家,而且是世界最顶尖的明教专家!你是铁了心地不肯就范了吗?”无面怪连头都没回。
我这时才知道史密斯先生的作用,看着他派头十足的绅士风范,却心底一紧,额头上渗出汗水来。
帐篷里一时寂静无声,方诗雅捏住一支飞镖,用眼神暗示我先下手为强。
我摇摇头,我不止一次地领教过无面怪的本领,自知毫无胜算,便无奈地说道:“我留下来,任你折磨算了。但我有一个要求,让诗雅离开这里,你不至于连个柔弱女子都不放过吧?”
帐篷外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声,不知别人听到没有,我却感到如雷贯耳,耳中轰鸣不绝。
“让她留下来照顾你吧,我怕你受不了疼痛咬舌自尽!”
无面怪冷冰冰地说完,突然朝我一挥手,一股凶猛的力量便将我拖拽过去。与此同时,有一道阴冷的寒气,猛然注入了我的体内。
不一会儿,无面怪垂下手去,继续打坐,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
拖拽住我的那股力量骤然卸掉,我重心不稳,险些扑到在地上。方诗雅奔过来搀扶住我,急切地问我有没有事。
我正想说没有大碍,不料先前那股寒气在体内乱窜,它从我胸口周转到丹田之中,又从丹田中周游回来,所到之处,便引起一阵针刺般的疼痛。
渐渐地,那疼痛从针刺变成蚂蚁啃噬,最后强烈如刀绞,一阵痛过一阵。
我支撑不住,先是蹲了下去,继而跪在地上,后来干脆躺下去打起滚来。汗水从头上滚落下来,流淌进眼睛里,我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更难以忍受的是,我肚腹中的活血煞毒竟然发作了,那种令人心悸胆寒的疼痛感如潮水一般汹涌澎湃。我的肠子开始搅作一团,想吐又吐不出,呕出许多清水来。
但这还不算完,我突然感到背上火烧火燎起来,就像有人用烙铁一寸一寸地在我背上烙下去。与此同时,我看见自己手腕上的经脉,竟然都凸了起来,而且隐隐呈现出黑色!
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是无面怪给我下了降头?还是他注入我体内的气息有毒?
不可能,他的那股气息分明就是一道寒气,怎么能带来灼热感呢?哎呀,我猛然想起来,自己曾被沙坑中的黑子击打过背部!
我刚想明白此处关节,便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在一片昏昧不明的状态中,我听见了方诗雅的哭泣声,还有人来人往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嘀嘀咕咕地说着话。
不多时,身上的疼痛感就要将我撕裂开来。但奇怪的是,仿佛这疼痛感达到了顶峰就自行跌落,我渐渐清醒过来,疼痛稍减,犹如溺水的人快浮出水面一样。
我终于哇的一下吐出一口鲜血,疼痛感就像潮水退却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传遍全身。我冲方诗雅勉强一笑,告诉她自己好多了。
“好多了?”无面怪用毫无感情可言的声音说,“这才是第一茬罪,后面还有得你受!怎么样,想明白没有?”
我浑身浸泡在汗水里,湿漉漉的极其难受,一边抹着脸上的汗水,一边咬牙坚持说:“无面怪,你有种就一次性弄死我,何必婆婆妈妈?”
无面怪道:“一次性弄死你,你想的倒挺美!不过,老夫确实想要好好折磨你一次,可惜有人心太软,老夫不得不给他个面子!”
我不知他话里的意思,抬眼看着方诗雅。方诗雅嘴巴凑到我耳朵前,轻声说:“刚才有个女人进来与无面怪嘀咕了几声,他就解除了你身上的痛苦。那女人……”
方诗雅欲言又止,我却心下了然,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哎……”
一语未了,我难掩悲愤凄怆的情绪,冲帐篷外大声喊道:“何苦来哉!让我去死了,你就称心如意啦!”
“你知道那个女人是谁?”方诗雅很是困惑。
我闭起眼睛,心想我何止认识那个女人,她曾经是我最温馨的梦境,是我最执着的牵念。可如今呢,我心中五味杂陈,要是我从未认识她,人生会不会有所不同?
我这才发现,我连说出她的名字的力气都没有了,仿佛“朱婷”二字重若千斤!是的,方诗雅嘴中的那个女人,就是朱婷。
其实上次躲在帐篷外偷听之时,我就听出了朱婷的声音,只是当时诡异之事一桩接着一桩,我没有闲暇仔细体味自己的心境。
现在我躺在地上,经历过一场生不如死的折磨,站在生死边缘,往前情绪猛然涌上心头,才觉得就像钝刀子割肉一般,竟比刚才乱七八糟的毒气侵体更为难受。
方诗雅大概猜出了几分,眼神从好奇期盼变成了低沉凄惶,仿佛已然体会到了我内心的悲痛,突然间泪流满面。
“我还没死呢,你哭什么?”我有气无力地打趣道。
方诗雅不说话则已,一说话总能戳中人心:“哀莫大于心死,白帆,你不要强撑着,想哭就哭吧!”
我差一点就哭出来了,好不容易咬紧牙根,将往前泪水生生憋了回去,说道:“哀莫大于心死,哀莫大于心死……诗雅,你放心,我要哭也绝不会当着敌人的面哭!”
话虽如此,我内心世界犹如飘起了暴风雪,空茫凄凉,冰冷惆怅。
我转过头看向帐篷外,不禁有些恍惚,仿佛看见烈日炎炎下漫天飞雪,一个女人一半身子暴晒在阳光之下,一半身子笼在雪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