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位老人,是地地道道老实巴交的庄稼人。
那历经半小时绝望与痛苦,死在体育馆卫生间里的少年,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直到现在,他们依然不敢相信,自己儿子,已经死了。
吃饭,穿衣,干活,过去的三个月,他们浑浑噩噩,甚至不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他们就像行尸走肉,失去了灵魂,只剩下了一具躯壳。
在田地边的小树林中,俞礼斜倚在树干上,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微微闭着双眼。在他身旁,站着一个小胖子,那小胖子一米六左右,一身西装,脸上的肉圆滚滚的。此刻,小胖子遥望田地中劳作的老人,掩面无声的哭泣着。
恶鬼,在强大到一定程度之前,无法离开怨气的本源地。
那枉死的少年,怨念的本源,在龙城八中,在那个让他丢掉了性命的体育馆。所以他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在短时间内离开校园。
为了满足他见自己父母最后一面的愿望,俞礼借了一个躯壳。
这小胖子的体内,正装载着那枉死少年的灵魂。
远远望着自己的父母,少年发现,短短三个月不见,父母似乎老了十岁。
他们似乎不是很好,脸上的表情有些木讷,精神看起来也有些恍惚。
少年难以抑制心中的伤感,肆意一哭。
开始的时候,他哭得无声无息。
可突然起风了,带动小树林中的枝叶哗哗作响,少年突然向两位老人跪倒,一面磕头,一面嚎啕大哭。
“爸,妈,儿子不孝啊!”
悲怆的呼喊,刚刚出口,便被烈风吹散了。
田地里,女人微微一怔,猛然抬头,不住颤抖着四处寻找。
“怎么了?”男人问。
“我好像,听到了儿子的声音。”
“儿子他已经……”男人咬紧牙,掩面哭泣起来。
树林里,少年已经忍不住了。
他霍然而起,要向田地冲去。
一只有力的手突然从他身后伸来,按住了他的肩膀。
少年回头,看到了俞礼的脸。
俞礼依旧微微闭着双眼,那根被他叼在口中的狗尾巴草,在风中轻轻摇曳着。
“对不起。”少年轻声说。
俞礼转身向树林外走去,道:“走吧。”
“恩。”少年望了父母最后一眼,落寞的跟在俞礼的身后。
大巴车转公交车,回到龙城八中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九点了。
俞礼带小胖子翻过围墙,那小胖子踏入校园的瞬间,突然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他的头顶冒出缕缕黑烟,在不远处汇聚成人形,正是那枉死的朴素少年。
少年站在夜色中,躬身向俞礼行礼,道:“恩人大恩没齿难忘,望来生能做牛做马,以图报答。”
那小胖子却咕噜一声,翻身坐了起来。这家伙瞪大了眼睛,浑身上下摸了一遍,长呼口气,道:“还好还好。”
少年忙也向他行礼道谢。
“得得得,别谢我,你谢小俞就行了。奶奶的,这一天可累死我了。”小胖子连连摆手,一屁股坐在围墙下,哈欠连天。
俞礼看向少年,道:“你回体育馆等吧,过两天会有鬼差来接你。记得别忤逆了鬼差。”
少年点点头,再次行礼道谢,然后化作一缕黑烟,飘向体育馆的方向。
“小俞。”小胖子斜眼看着俞礼,“我觉得你应该好好感谢我。”
“那是啊。”俞礼摸了摸光头,嬉皮笑脸的说,“城隍大人可真是好人,听我讲了这少年的悲惨遭遇,二话不说就把义骸借给我了。”
“别拍马屁,我可不吃这套。”小胖子手拄着圆滚滚的胖脸,撇了撇嘴。
话虽这样说,但看得出,他内心还是比较受用的。
别看这小胖子五短身材,其貌不扬,其实大有来头。
他是龙城本地城隍,姓田名不二,地府驻龙城办事处的正科级干部,手底下管着几十个鬼差。
龙城北郊流传着一句话:田不二,田不二,说一不二。描述的便是这厮。
田不二经常和奇门八派的人打交道,所以,他有一副人类的躯壳。
地府的公职人员,若要在人间界走动,便捷的与人类沟通,便要借助义骸。
所谓义骸,乃是地府十殿阎罗之一楚江王发明的假身,注入灵魂便可走动,没了灵魂短时间也不会腐烂。借用义骸,是俞礼能够想到的唯一将那枉死少年带出龙城八中的办法。
所以,俞礼连夜找到田不二,嬉皮笑脸,好话说尽,终于借到了他的义骸。
枉死少年走后,俞礼坐到田不二的身边,偷偷递上一盒软中华。
一盒软中华,市场价七十块钱,俞礼觉得很肉疼。可没办法,求人办事,总是要付出点代价的。
田不二嘿嘿笑了两声,却没有接,只拍了拍俞礼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小俞,你这可是贿赂啊。”
俞礼嘿嘿一笑,道:“哪里哪里,累了一天,抽支烟还是要的。”
“哎。”田不二重重叹息一声,“小俞啊,你这做法不对啊。上一个木婉柔还没送走,这回又来一个。这让我很难办啊。你说这些人,都是犯了错误的恶鬼,按照律法,进入地府的第一件事,就是关到大恶鬼狱中赎罪。那木婉柔还好些,至少没伤人命,在大恶鬼狱的二层受个四五年苦也就罢了。这小子可是弄出人命了,至少得被关进大恶鬼狱的七八层,吃十几年牢饭。你让我差遣鬼差把他送到地府,还要当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把他登记成地府普通居民。啧,哎呀,这可不符合规程啊。”
俞礼心里骂了一声老狐狸,脸上却依旧挂着略显谄媚的笑容,道:“那田大人,你说该怎么办呢?”
田不二摸着圆滚滚的脸蛋,一脸为难:“要不,我公事公办,让人把他押进监狱算了。你知道,这种违规的事,我可是要担很大的风险的。”
俞礼的心狠狠抽搐了一下,不再客气,干脆开口说道:“田大人,咱也别绕弯子了,直言直语,你就说吧,想要多少。”
“哎,小俞,你怎么能这样呢。”田不二皱了皱眉,“我田不二是那种人吗?我兢兢业业,秉公执法,龙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哎,只是这几天家里发生点事,你知道,咱们公务员就那么点工资,想干点什么都不成。”
“别废话,究竟要多少?”
“两万!”
“我草,你讹我。”
“讹你又怎样,信不信我分分钟把你那女鬼小情人和这小子抓起来。”
“你狠!”
“不狠怎么往上爬啊,我的目标可是正局级。”
“吃屎去吧。”
“我看你连屎都没得吃啊。”
……
两个人憋了一口气,极为快速的完成了对话。
然后,两人喘着粗气,大眼瞪小眼。
实际上,俞礼与这胖乎乎的小城隍很熟络。只不过平日碍于各自的身份,总要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尤其是田不二,官腔那是打得一套一套的。若是急了,两人别说互骂,连打起来都有可能。
过了一会儿,俞礼尝试问道:“真要收钱?”
“废话!你以为把两个罪犯洗白有那么容易啊,我这已经是友情价了。也就是你俞礼,换做其他人,至少十万起。还有,你真以为这钱是我一个人拿啊。那些接人的鬼差,地府掌管户籍的官员,哪个不得分点儿。你这小子别以为这件事有那么好办!”
话说到这里,田不二也不打官腔了。
“人间的钱到鬼界,要经福禄一脉的手,多麻烦呐。不如你……”俞礼舔着脸说。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鬼主意”田不二哼了一声,道,“我可不嫌麻烦。打通关节,每一步都要钱,你也别指望我给你垫上。我那点工资,可连我自己都养不起。”
“哪儿能啊。田大人住的别墅可价值不菲啊,前两天我还看到田大人搂着一个长腿美女,从大富豪酒楼里走出来着。对了,我要是不小心把这件事透露给地府驻龙城办事处,会不会对田大人的仕途有影响啊?”
“你——”田不二气得浑身肥肉乱颤,“一万五,绝对不能再少了。”
“六千!”
“一万二,少一分我跟你姓。”
“八千。”
“一万,你再还价我马上跟你拼命。”
“九千。”
“九千五,你信不信我揍你丫的。”
“九千三,爱要不要。”
“行,就九千三,我要现金,现在就要,马上就要。”
俞礼唇角狠狠抽搐了一下,撂下一句“你等着”,然后就翻墙跑了出去。
半小时后,俞礼风尘仆仆的赶了回来,手里拿着一叠钞票。
“不好意思啊。”俞礼道,“卡里只有八千六了。”
“你——”田不二跳将起来,指着俞礼,气得浑身肥肉乱颤。
“妈的。”田不二大骂一句,“我田不二一向说一不二,说要一万,绝不要九千。要十万,少一毛钱都不行,偏偏碰到你这货。你真是我的克星。你住,下次有事别来求我,我还得多活几年,可不想被你气死。”
田不二说着,一把抢过俞礼手里的钞票,想了想,把俞礼兜里的那盒软中华也摸了出来。
“不好意思啊。”俞礼指着那盒软中华,笑嘻嘻的说,“那是假的,十块钱不到,可别抽坏了您老的身子啊。”
“噗——”
田不二仰天喷出一口鬼血,直挺挺的躺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