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琅躬身行了个礼:“奶奶。”
顾泯从阴影里走出来,面目渐渐清晰。她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头白发,如云如雪,一点黑漆也无。白发之下,是鹰一样锐利的眼睛,双眼之下,是常年紧抿的嘴唇,每道皱纹都是一场经历,顾泯,是个不好惹的女人。
她对苏云琅的态度,也有些让人捉摸不透。只听她问:“刚才跟孙妈说什么了?”
苏云琅不懂顾泯为什么关心这种小事,思索了一番,决定老老实实回答。“孙媳要孙妈安分一点,不要总搬弄是非。”
其间细节都省略,顾泯却能猜到,表面上搬弄是非的是孙妈,问题的核心,却是林淑琴。
相对沉默许久,顾泯才对苏云琅说:“你做的很好,是个秦家媳妇该有的样子。”
苏云琅累极了,大脑却飞速思考。她觉得很奇怪,自己不在的时候,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了,否则顾泯不会为了一点小事,刻意下来夸她一顿的。
果然,顾泯又深深看了她一眼,说:“孙媳妇,你跟我来一趟。”
顾泯的话在秦家是至高无上的命令,苏云琅虽然累,但还是拖着疲惫的身体穿过一个个走廊。
七拐八拐后走上二楼,顾泯推开一个房间的门。
“孙媳妇,这是什么地方,你知道吧?”
苏云琅仰着脸静静看,这房间很久没有人住过了,墙面上贴着五六年前流行的篮球明星海报,床边摆着黑色的篮球鞋,书桌上的书有点乱七八糟,墙上钉着一副羽毛球拍,球拍旁挂着一件蓝色的球衣。
苏云琅嚅动嘴唇,仿佛尽了最大努力,却没法说出一个字来。
顾泯看着她的样子,替她说了:“这是小野的房间。”
“我孙子死后,这个房间没有任何人进来过,因为这个家里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会惦念他。”
顾泯的眼神空远,看着满墙的海报、球拍、球衣:“我也不许任何人进来,秦雄,秦桑,我不愿意肮脏的人打扰到小野。”
提到秦野,苏云琅心中一痛。顾泯仍然平静地说:“这么多年,我以为真的没有第二个人来过这里。直到前几天,佣人们张罗着给那两个人布置婚房,把家里搞得乱糟糟的一团红,我看着心烦,就又来了。”
“我翻看小野的遗物,他的书啊,笔记本什么的。我期待着,说不定小野会写点儿日记,能让他的奶奶,一个没多少活头的老太太,多年以后看看他的心事。我找啊找,没找到日记,却找到了这个。”
顾泯缓缓打开秦野书桌上的一个抽屉,拿出一个小小的,密封着的玻璃瓶子。她问:“孙媳妇,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玻璃瓶中盛满液体,在那中央,漂浮着小小的白色肉状物。
那东西与其说是肉,不如说是一大块细胞团。细胞团只有成人的大拇指那么大,因为年代久远,细胞萎缩,他看起来比四年前更小一些。
苏云琅浑身颤抖,说不出话。
顾泯抬眼看她,替她说了:“我一开始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叫家庭医生来看,他说是一个孕囊。”
是啊,那是个孕囊,苏云琅想,怀孕三十多天流产的孩子,就是那么大的。
白白的一团小肉,裹在血红色的内膜里。虽然他那么小,没有手,没有脚,甚至没有心跳,但苏云琅在心里,已经把他当成一个小小的生命。
她的儿子,或者女儿……
苏云琅闭上眼睛,发出一声绝望的哭嚎。
她的眼泪早已爬了一脸,用尽全身力气,才逼迫自己抬起头来。太累了,她太累了,秦桑的脸,顾泯的脸,许多妖魔鬼怪在她脑海横行,背景音乐,是一阵小婴儿的哭声。
顾泯看着她的样子,原本冷硬的声音,竟然显出几分温柔:“我问自己,家里没有年轻人,怎么会出现一个孕囊呢?这个孕囊,又为什么会放在小野的抽屉里呢?孙媳妇,你知道吗?”
黄昏的阳光透过树影,赐人以入骨的寒意。苏云琅接过顾泯手中的小瓶子,紧紧握着他。小白肉在甲醛溶液里浮浮沉沉,卷成一团,是个很无助的样子。
她绝望地说:“因为,这是我的孩子,是我,四年前和秦野的孩子。”
四年前,苏云琅差点死在秦桑手里。
这件事,令秦野跟秦家彻底决裂。他带云琅连夜私奔,辗转来到邻国尼泊尔。
苏云琅在很长时间都是呆滞的,她经常把秦野当成秦桑,每当他接近,她都会爆发出小兽一样的尖叫。
“秦桑,求求你!”云琅绝望地大喊,“放过我吧,别再折磨我了!”
含泪的眼神,让秦野无比心疼。他不知道秦桑对云琅做了什么,更不愿意想云琅承受的痛苦。亲吻是一味药,秦野抱着云琅,与她日日痴缠,云琅终于忘记过去,渐渐接受了他的身体。
同住一个月之后,他们才迎来了彼此的第一次。云琅并没有落红,她沉默地蜷起脚趾,看着白床单,颤抖地问:“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阿野,你会不会怪我?”
秦野用一个个吻做了回答。
“很多意外都会造成这样的情况,跑步,骑自行车……”他说,“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洁白的。”
然而心里,还有另一个声音。秦野知道,自行车都是安慰人的话。无数失眠的夜晚他也在想,云琅没有落红,是因为那一天……他到的太晚了吗?
难道云琅是被秦桑……
云琅仍然脆弱敏感,对与秦桑共处的一夜闭口不谈。她像一块被秦桑打碎的玉,一辈子都带着心伤,再也无法痊愈了。
日日缠绵,云琅的泪水沾湿秦野的肩头。
正当秦野觉得,自己没办法治好云琅的时候,云琅窝在他的胸膛上,迟疑地说,“阿野,我好像有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