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梨花盛开,今年梨花开得早,才到三月,便已满树雪影。
洛梨早早就把面粉和梨花送到吴大娘家里,只是她送去的时候,神情恹恹的。吴大娘知道她有心事,便着她先回去,晚些再来拿梨花饼。
洛梨点点头,她此番确实有心事。
今年她十五岁了,十五岁的孩子,在村里是要举行笄礼的,笄礼需由父母和村长里正联合在乡里祠堂里举行。
牛妞的姐姐常晴今年与她同岁,是以牛妞她娘常大婶一早便给她准备了几套新衣裳。忙里忙外,常大婶逢人便说道,
“我家娃儿今年行了笄礼,便是个大姑娘了。养这么一个大姑娘,着实不容易呀。赶明儿她夫家便会着人来提亲。”
那些听得人大抵会说几句好话,称颂称颂常大婶的功劳。
而她呢,洛梨看看自己一身洗得发白还破了几个洞的衣服,顿时很是伤感。
如果阿娘还在,定然早早为她做好几身衣裳。自己穿上,必定是村里最为漂亮的女孩子。
牛妞的娘亲希望常晴以后能够平安地嫁个好夫婿。而娘亲呢,她应该最希望的是自己能够吃得饱、穿的暖的吧。
洛梨如此想道。
三月初三,乃上巳节,村里女子一生中最为看重的日子。
这一天,但凡村里年满十五岁的女子须行笄礼,表示成年可出嫁。
洛梨之前便见过村里那些女子在村里祠堂内行笄礼,因远远看着,也不甚在意。
只是此次不一样,她今年也十五岁了,便格外关注此事。
乡里及笄需母亲操劳,由村中德才兼备之女子当主宾。可洛梨,她母亲却早早地死去。是以,看着牛妞她娘忙着为虎妞姐姐常晴安排笄礼服饰,她不知该如何表达此刻自己内心的伤感。
她想,如果娘亲还在,她大约也会如此忙活。
闾里年满十五岁之人共有两人,常晴和三娇。若村长没忘记自己的话,便是三人。
洛梨站在角落里,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祠堂中间的俩人。
两人向东而坐,村长向前,高声祝颂:“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两人随后母亲上前,拿起有司端来的盘子中的木梳,为两人梳发加笄。
边梳边念道:“一梳我儿聪慧贤淑,二梳我儿健康少病,三梳我儿宜其室家,四梳我儿……”
周围安安静静,只听得俩位母亲念叨着祝语。
礼毕之后有司端上盘子,盘中整齐摆放着一套衣裙。
洛梨往里一看,原来是一套素雅的襦裙。
趁着二人退回更换衣服之时,洛梨也准备离开。
她刚一转身,手便被人抓住。
她往后一看,原来是许久不见的牛妞。
牛妞向她靠近,伏在她耳朵边说道,
“我以为你不来呢。”
洛梨看了一眼牛妞,发现她欲言又止,眼睛还四处勾了勾,想来是有何话要与她说。
她也不急着回去,就地捡个位置坐了下去,
“今天及笄之礼,我虽无爹娘,但终究也是十五岁。他们不记得我倒也无妨,可我就不能过来凑个热闹么?你这话莫不以为我不应该来?”
牛妞知她心里不痛快,说出话来自然带刺,便也只好赔笑道,
“我不是那意思。我知你心里不痛快,你却不知我多羡慕你。”
洛梨知她话里有话,便只拍了拍身上粘着的尘土,把叼在嘴里的狗尾巴草拿了下来,
“说来听听,你是如何羡慕我来着?”
她让人羡慕?她又不是不知,村里多少大人拉着自己的孩子,指着她说道,
“你不可学她那般,她就一野孩子。”
听到这话的时候,她的头抬得很高,就是要告诉所有的人,她是野孩子,她没人管,那又如何?
“你可发现,刚才那娇娃红肿着双眼?”
牛妞挨着她坐下,低声对着她说道。
洛梨微微眯起眼睛,方想起刚才确实有注意到三娇那像是红灯笼的两只眼睛。本以为她估计是想着十五岁了,可以穿着漂亮裙装而喜极而泣,看来另有秘辛呀。
“嗯,发现了。”
洛梨点点头,虽好奇,倒也不问下去。因为她知道就牛妞那急性子,等下肯定一竿子抖了出来。
“我与你说,那三娇可是三叔那家的救命稻草。你可知前段时间三叔入了城里,进了赌坊,欠了一屁股债。这不,前些天债主找上门讨债,结果看上三娇了,便硬是要让三娇嫁过去抵赌债。”
原来还有这等事,洛梨想着此番下来倒是听到了一些趣事。她可还记得,三娇她娘最最看不起她,总认为女孩子就应待在闺房里,女工刺绣样样精通。
是以,她娘便以大家闺秀的典范来教育三娇。这也难怪,三娇她娘出生于大户人家,规矩世面自然见得多些。只因后来家道中落,不得已才下嫁给了三娇他爹。
由此,三娇娘把重新入了大户人家的愿望寄托于三娇身上,为她请来教书先生,盼望着有一天,三娇能够吸引住城中贵胄,飞上枝头变凤凰。
“原来还有此等事,三娇也算是知书达礼,模样也生得娇好。”
洛梨可还记得,当初纠集村里一群娃儿结伴干些混账事的时候,正好经过三娇家门。那时候三娇正临窗依靠,一只手执书,神情却恹恹。
那时,她便觉得她没多少快乐。
“人家赌坊也算是有钱人家,不过少了些官宦之气,多了些粗鲁秽气。不过论家世配三娇也算配得过去吧?”
“自然如此,只是我却听到了其中一二,原来那债主竟然已是年过六十,他家的儿子都比三娇他爹还要大。”
原来还有这等事,难怪,不仅三娇哭成那样,就是她娘也是眼睛红红的。
“那三娇她娘怕也是接受不了事实才哭成那样的。”
“那不是,你不知,她娘嚎得整条街都知道。可这也没办法,谁让对方发话了,如果明天不把三娇送过去,便砍了三娇他爹的腿。”
也难怪,今天本是浓重喜庆的日子,三娇一家却苦着一张脸。三娇娘刚才在为三娇梳头之时,眼泪还一滴一滴往下掉,洛梨本以为她是激动,却不想原来出了这档事。
“这也就其一,其二呢?”
洛梨自从牛妞来寻自己,便知今天这场戏还有峰回路转。
“洛梨,你可知半年前三娇家请了一个新的教书先生?”
新的教书先生?洛梨皱起小眉头,在脑海里似乎还真想起有这么一回事。半年前,村里来了一逃荒的文弱书生,那书生生得白白净净,后来不知的怎么的就在三娇家住下了。
据说,那人是三娇娘远房的亲戚,此番逃饥荒逃到这边来了。
莫不,两人还真存了不可告人的秘密。
接下来牛妞的话印证洛梨的猜想,
“那教书先生年方二十,模样生得俊,又满腹才华,一般女子岂会不动心?这不,我听闻三娇与他日夜相处,日久生情,早已暗通。三娇她娘知道了,还大闹一场,把人赶了出去。生生拆散一对鸳鸯。哪知刚拆完就碰见这样的事,早知道她还不如把三娇予了那先生呢?”
洛梨回头望了一眼里堂,正好看到常晴和三娇换好衣裳出来,心情却没当初的低沉。她不经意扫过三娇那通红的双眼,眼角似乎还晃过一个着灰色衣裳的身影。
看得不甚清楚,只是那身影一瞬便消失不见。
“牛妞,你在那作甚,还不过来帮你娘亲。”
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子站在不远处向着虎妞招手。她的眼风扫过洛梨,冷冷的。
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虎妞的娘亲常大婶。
牛妞见状也不急,伏在洛梨的耳边说道,
“你看我姐,笄礼之后,婆家便会着人来提亲。可双方却见都没见过面,而我怕也会和姐姐一样。洛梨,我看过一些话本小说,里面的风月之事大抵太美好了。是以我有时在想,若是能嫁得个如意郎君倒也罢,却只怕嫁得和三娇一般。而我,家里也为我早早定了亲事,只待明年及笄,那方便来提亲。洛梨,我真的很羡慕你,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若是可以,我愿付出所有来得到那样的幸福。”
说完,便起身跑到她娘亲身边,后来只听得她娘亲呵斥她道,
“不是让你不与那不祥之人来往么?你可知她家里有妖物,别惹祸上身。”
不祥之人?妖物?
也是,之前牛妞娘见了落尘之后,便纠集起一大帮人拿着火把要到山上把房子给烧了。说是除掉危害乡里的妖物,可不知为何,到了山脚下,突然袭来的龙卷风刮走了许多村民。
大家从此便安静许多,只是看她的眼神更冷漠和畏惧了。
一旦她下山,那些人准会紧紧搂住孩子,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她,宛如她是什么瘟神一般。
她自然不是什么善茬,也不甚在乎那些人怎么看待她。
只是牛妞说羡慕自己?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她在脑海里一下子便浮现那个孤傲的身影。
一年没见,他在做些甚?可有想她?
想到这,她脸一阵聒噪。
她想起了那天晚上,落尘薄凉的嘴唇划过她的唇瓣,那种悸动至今还留在她的脑海里、
洛梨拍拍自己发烧的脸蛋,站起来。
她想自己这般怕是与话本小说中主人公害了相思。是以,她决定离开这里,寻个僻静的地方。
在离开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往后看了看。层层人群中,三娇与她娘抱头痛哭,周围的人也是唏嘘一片。
洛梨想,她大约是幸福的。
刚走出祠堂,迎面走来一个人,那人一见到洛梨便拉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