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太黑。
似乎有无数的鬼魂飘荡在空中,搅动起一阵又一阵的阴风,靠海的城市总这样。
骑行穿过一条两边满是荆棘的三米宽水泥路,前面的电动车在一栋破败的七层楼大门停下来,路灯大半坏了,昏黄与黑暗调色,让这里看起来就像是八九十年代恐怖片的拍摄场地。
制造弹珠的厂子废弃了二十多年,小白兔是典驹镇人,从小就听大人们说这里曾发现过被杀害的尸体,之前就闹过鬼,从那以后就更凶了。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他们总告诫自己的孩子,千万别到这里来,所以,就只有不知情的居无定所的流浪汉才会选择这里作为暂时的家。
几只黑色的鸟从大门处的枯树飞出,哀鸣地冲向夜空,不知是谁偷走了它们的孩子,在它们常去觅食的地方喷洒毒剂,为了增产无所不用极其。
小白兔打了个冷战,浑身的鸡皮疙瘩瞬间都冒了出来。这时手机铃声响起,心脏简直快要爆裂,还没等铃声变大的时候他挂掉了电话,是头儿打来的,真不是时候,幸好没被发现,他给萧峰回了一句快捷短信——不方便接电话。
半夜三更的,他来这,这这种地方干什么——秘密杀人,然后毁尸?在这无人路过的废弃工厂。
小白兔躲在斑驳的墙角后窥视前面的雅迪电动车,紧贴他手臂的是同样废弃了多年的民房,不知道是因为弹珠工厂的污染还是闹鬼,才让这条路上的居民选择搬离?
潮湿的空气滋养了青苔,长满了墙,类似腐烂的味道充斥鼻间,不知道这间民房是否也住着厉鬼——白色丧服宛如古时候用于悬梁自杀的白绫不停飘动,及腰的长发似万千黑蛇在风中缠绕,这时她身子不动头却慢慢,慢慢转过来,瞬间就贴上了墙的内壁,和他只隔着一面斑驳发黑的墙,她抬起手,冰凉的玉指穿过这面墙像西伯利亚冷空气一样透过警服的化纤钻进毛孔里,鬼上身!
汗毛倒立,小白兔猛地一甩头,赶紧停止自己的想象,在这夜里,在这里,千万千万不要多想。当他再次向厂子大门处窥过去的时候,一只眼睛正死死盯着这边,全身的血液像澎湃的海浪一样,从脚底冲上脑袋——一片空白,宛如一层白色的裹尸布。极度恐惧的感觉,就是这样,头皮发麻像无数食尸的虫子在啃咬,脑子晕晕的,身体不受控制,下意识大步后退。
小白兔按住了自己的左胸,心脏几乎要撑爆胸腔跳出来。昏黄灯光下,比乌云还要黑的黑影,像草原上的猎豹一样,怒奔过来。
仅有一只眼睛的可怕大黑狗,银白尖牙绝不比锋利的匕首差,晃荡的大舌头甩飞无数的口水,里面指不定携带大量的狂犬病毒!小白兔已经感受到肌肉被撕裂的剧痛了,已经想象到自己全身裹着厚厚的纱布躺在纤尘不染的病房里打上狂犬疫苗,腚瓣子必定会少几大块肉,吴亦凡似的鲜肉嫩脸蛋也会不例外——哦,会是多么痛的领悟!
小白兔冲出藏身的墙角,拔腿就跑,去他妈的任务,逃命要紧,这半人高的卷毛黑狗也不知道什么狗和什么狗杂交出来的,从未见过长这么壮的狗,奔跑时腿部的肌肉线条那么明显,那么咬肌肯定也很发达,一口下来不得抽筋拔骨?
跟民中路群众借来的绿驹电动车就停在进来的路口,可是还有将近两百米才到那里,而后面的单眼大黑狗在身后不到五米,它的速度比小白兔还快,欲哭无泪,头儿啊快来救救我吧,他从小就怕狗。无论是狗狗再怎么小可爱,他就是没法爱上这个物种,小时候狗一靠近就哭的稀里哗啦的,更别说像许多爱狗人士一样让沾满口水的狗舌舔了,听说,还有女的和狗狗接吻,甚至更进一步。
小白兔小时候被狗一追就腿软,哭得稀里哗啦,虽听说蹲下来捡起或者装作捡起一个石头,怒瞪,就能让它们害怕从而停下,转头就走,但他从没敢尝试过,万一,万一不成功——那就惨了。还好,长大了,胆子也算大了这么一丁点,腿不软了,能跑,前几年就有几次被街上的疯狗追过,它们追不上他,可是这条狗,就像是狗国田径队的佼佼者,速度都快赶上博尔特了。
风在耳边呼啸,小白兔回头一看,妈呀!大黑狗已经飞在空中,大张着嘴扑过来,嘴和嘴只有二十几厘米,来不及躲闪他就被它按到在地上,腥臭的口水滴落在因喘气而大张的口中——噢!量真是不少!
小白兔无疑像是吃了一大口下水道的臭水,不知道有多少细菌,多恶心,狗又没有刷牙的习惯,噢!我的天!味蕾瞬间炸裂,胃液以及食物残渣宛如飓风卷起的海水般剧烈翻腾,冲破咽喉而出,恰巧喷在了正想咬破喉咙的狗脸,一只狗眼被杂着胃酸的秽物刺激得睁不开。趁这个时候,他一把将扑在自己身上的大黑狗推在一边,起身,飞快地逃命。
快到,快到路口了!那里停着借来的绿驹电动车,只有骑上电动车才能拜脱这凶猛无比的大黑狗,它退了两三步就站稳了,猛甩几下头将遮住眼睛的秽物甩出来,然后发出似狼又像狗的大叫,依然穷追不舍。
其实,有那么一刻小白兔好想拔出手枪让它吃一颗冰冷的子弹。但想一想,还是没能下去手,因为,他见过许多警犬既听话又忠心耿耿,因它们的协助很多时候让警方办案效率大大提高,案情进展大大加快,它们是公安局的好朋友。他送过许多老警犬和因任务牺牲的烈士警员,那种感觉会永远伴着他,直到有一天死去,就算他惧怕狗这一物种。
小白兔终于成功跨上绿驹电动车,以最快的速度插上车钥匙,这时大黑狗再次扑上来……
大张的狗嘴落在身上之前,小白兔拧动把手,最大档,它扑了空,狗爪打在坚硬的沥青路面,看着绿驹电车飞驰在大道上。
就这么让跟踪主人的变态狂逃走了,大黑狗似乎很不甘心,紧追不舍,犬吠不断。一路上,附近的看门狗们就像得到了某种召唤一般,纷纷回应,此起彼伏,就像老人们所说的邪气在夜半时分悄悄潜入典驹小镇。传说,狗能闻见鬼气。
终于拉开了距离,大黑狗睁着一只黑色的眼睛在黑夜里往回走,时不时狂吠几声,两个正要攀墙而出的梁上君子吓得一动都不敢动,等它走过去了才仓皇逃去,不知偷到了几个手机几台电脑。
小白兔听不见犬吠了才在沥青大道上停下绿驹,两边被夜色染黑的林子里沙沙作响,像无数的鬼魂发笑。
就这么回去该怎么交代?被大狗狂追导致跟踪抓捕任务失败,这理由绝对会成为局里今年最大的笑话,以后还怎么在众人面前抬得起头来?
不行。
小白兔拿出上市将近两年的华为p8——低薪阶层屌丝一个,刚上市的时候舍不得花高价买,在这个电子产品很快就更新换代的年代,他选择等待。等降了一半的价才在最近出手,竟还不是高配版,而是青春版。新手机全副武装,淘宝买来的一元磨砂钢化膜,五元泰迪熊图案的硬手机套,拿在手上像砖头一样硬,按在耳朵都觉得疼。
他拨号。
静待八秒,才艰难地拨通,仿佛这里的阴气阻挡了信号的传播。有气无力的嘟嘟声,宛如行将就木的老人在耳边呼气,好久没人接听,其实仅仅过去了五秒而已。
小白兔能感觉到两边的每一棵树后面都躲着鬼,树与树之间的坟墓之下的棺材左右晃动,没人按得住他们的棺材板,坟土不断从顶部滑落,墓碑倾斜,虫子吃剩下的腐烂尸体爬出坟墓,行尸走肉。四周一看,依然静悄悄,只有沙沙的笑声,哪一个幽灵在飘荡?寂静无人的林间公路,黑夜使恐惧的想象力倍加蓬勃。
没人接。
再打,依然是漫长的等待,依然是有气无力的嘟嘟声,耳洞突然有些发痒。仿佛有一只形同枯槁的手从屏幕伸出来,树根似的一根手指钻进耳洞,意图汲取美味可口有营养的一瓢脑浆。
小白兔挠了挠,这时,鬼魂伸出满是口水的狗舌舔着他的耳廓,说话了。
“喂?”不耐烦的语气,听出来很困。
“秦小明,你现在赶紧过来典驹镇一趟,我这里一个人搞不定,多带几个人。”
还没把握,小白兔再打了萧峰的电话。
黎明之前的黑暗,漫长而寒冷,伴随着的是,无穷无尽的恐惧,追凶之路何时才是尽头?
步步逼近。
市区打狗队三名队员,五个警察,背贴着废弃工厂的斑驳围墙,一步一步侧着走,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
目标是工厂的钢铁大门,门前停着的雅迪电动车还在那里,表示着它的主人仍在里面,不知道干着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杀人灭尸?不然深夜里到这鬼地方干嘛!鬼才愿意待在这鬼地方!
八个人,十六只脚,连起来像一排砍断的章鱼脚,爬行如此缓慢,步伐轻得可以跟鬼比较。
最前头的是小白兔,难得他如此大胆,但他是有考虑的,为了掩饰之前的恐惧,这是做给别人看的——除了右手边的秦小明,剩下的三个警察都是实习警员,可不能在菜鸟面前丢了脸。
打死了也要充胖子,队伍前头的小白兔现在心跳得厉害,呼吸的频率比寻常要快两倍以上。实在难以忘记,它仅有的那一只黑夜般的眼睛,透着野性的凶光,仿佛只有在最原始的荒野中才会存在。想到那凶猛的杂种大黑狗、狗国田径队的佼佼者,都觉得肉疼,仿佛鲜肉脸,嫩胳膊腿,白腚瓣子,都已经被咬掉了一大块肉。
也许它就藏在某一个角落,突然扑过来,在空中甩着长舌头,恶心的唾液像下大雨,转眼间,大张的嘴已经抵在喉管,像只可怕的狼。救命!
不怕,有专业的打狗队。小白兔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只要它再敢袭警,就让打狗队把它人道毁灭!这帮家伙可不是吃醋的,对付一些游荡在街道的疯狗很有手段。
终于摸到了大门,背依然紧紧靠着冰凉的墙壁,垂下来的左手臂与墙角平行,但没有超过去一分一毫。
它。
没有从门里蹿出来。小白兔缺氧般大口呼吸,拿枪的右手握紧,汗水在凌晨越发冰凉,像冰化开的水,更像没温度的血液,就快得白指了。
憋了一口气,小白兔率先一个转身跨步,枪指着黑呼呼的门内,像史前怪兽的幽幽肠道——什么都没有看见。
面前是一扇铁栅栏门,像地狱的大门,为突然造访的这几个陌生来客敞开。从里面吹出一股阴凉的风,带着海边城市特有的潮气,就像女鬼脸贴着脸对你吹气,还不忘用黑白无常那样垂到脚尖的长舌舔着你的脸,表情十分享受,可是你就是感觉不到。
小白兔感觉痒痒的,用力抹了一把脸。为了不惊动里面的人,他是绝不会用力推开铁栅栏门的,年月已久的门会唱牙酸的歌。于是,他小心翼翼的侧身走过刚够一人通过的大门,后面的人都有样学样,一个接着一个进去。
没有警用手电筒,秦小明和实习警员匆匆赶来,加上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所以就忘了。
每个人都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功能,当然再此之前都调了静音,是小白兔提醒的,之前萧峰打开的那个电话差一点让他心脏爆裂而亡。在黑暗中摸索,不愧是远近闻名的鬼工厂,一片枯黄杂草上,散落着碎玻璃、弹珠、破衣服、烂鞋子……总之一片狼藉,尽显破败萧条之象。
等等,杂物之中竟然还有针筒,有旧有新,他们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里曾经或者现在,都来过瘾君子。这的确是个好地方,鬼工厂,没人会过来,正好可以吸到昏天暗地,精神错乱,是把这地方当成旋转彩灯下摇摆甩头的免费酒吧了吧!
秦小明叫两名实习警察守在大门,以免嫌疑人夺门而出。然后和小白兔打头阵,踩着一片狼藉走上了唯一的楼梯,三个打狗队员紧随时候。
这鬼工厂大概已有三十年的历史,墙面以指甲盖大小的石子装饰,风吹日晒变得发黑暗淡,爬满了枯死的藤蔓,几只蜈蚣从缝隙中钻出来,又钻进了一扇花玻璃的破木窗。这里的一切都极富苍老的年代感。
正轻手轻脚走上二楼的时候,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哭声,死了爹妈一样的悲戚。但没人会感到同情,除了秦小明,每一个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绝对不是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声音!
突然凄惨的哭声竟然变成了奇怪的狂笑,失去了原来的声色,变得越来越尖,能刺破耳膜。
他是人是鬼?亦或是身后的鬼魅,变成了空气紧紧跟随,在你耳边哭泣?
三个打狗队员面面相觑,手机屏光照亮了彼此,仿佛又哭又笑的鬼魂上了其中一个人的身,很害怕,差点就跑了。和他们一样,小白兔感觉自己的左胸潮湿地冰凉,似乎有一只冰冷的死人的手,紧紧揪着脆弱的小心脏死死不放。
这时悲惨的哭声和疯癫的狂笑不停交替,中间也夹杂着咒语般的喃喃,时不时摔摔东西,在地板上蹦跳。
去他娘的鬼!秦小明才不信这一套,他闭上眼睛竖起耳朵,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大概是四楼五楼。
抓着楼梯的木扶手,秦小明一路狂奔而上,小白兔当然不能让他一个人,也紧随在后。打狗队队员则慢吞吞地跟上,心里莫不在暗自嘀咕,我们只是被你们叫过来处理狗的,不是抓鬼的!这个不在我们的工作范围内。
到四楼时,明显就知道声音来自五楼。秦小明和小白兔都拿着枪,头皮紧绷着,在走廊上循着声音走去。似乎就在走廊的进口,最后一间房——听说,在酒店走廊的最后一间房,是最容易闹鬼的地方。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脏上。
毫无预兆,男人或者男鬼不再发声,四周一片死寂,静得可怕,像身处荒野坟地之中。
秦小明在前,小白兔在后,背贴着墙壁慢慢移动。前者无神论者,也不信鬼,无所畏惧,后者酷爱惊悚悬疑影视作品,却胆小怕鬼。
砰!突然的一声,夹着恐惧的惊叫声响彻夜空,数只黑鸟扑腾飞起,花玻璃砸在地上哗啦稀碎的声音。
秦小明一回头,手机的手电筒照见小白兔一脸紧张,右手举着枪,左手拿着打开手电筒功能的手机,都对准了他前面一扇黑乎乎的窗户,木框架和花玻璃全砸在了地上。
“给我出来!”小白兔大喊。妈蛋!刚才背着那扇窗的时候,突然就有人撞窗,几枚碎玻璃扎进了他的后背。
屏光中,一张诡异的脸在晃动。黑色的脸长着两颗外露的惨白獠牙,又尖又长。怎么,怎么那么熟悉!
黑面具!面具男!恐怖直播夜!
他大声狂笑,跳出低矮的窗口,张牙舞爪猛扑过来,没有白色丧服,也没有菜刀。
小白兔灵活一闪,肥胖面具男的啤酒肚撞上了护栏,双脚已经离开地面,摇晃着就要坠下五楼。
他却还像疯了一样,在狂笑悲哭,丝毫没感到恐惧。千钧一发,小白兔抱住他的双腿往回拉。
他太重了。秦小明立刻帮忙,将杀人凶手从鬼门关拉回,两人合力擒住了他,冰冷的手铐伺候。
杀人凶手由秦小明看着,小白兔向楼下招手叫上来一个实习警员,犯人安全押送下去,然后给萧峰编辑了一封短信:
头儿,意外抓到杀人凶手面具男,不知道宁臣是不是他的同伙,我们还在搜捕,天亮了给你好消息!
发送。
搜捕继续,每个房间,房间里的每个角落,都找过了。但,连个鬼影都没再见着。
这夜鬼工厂,他,她,和它,都蒸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