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
深夜一点半,街灯下,街道上,行人稀少,地下的鬼魂要出没,他们多么留恋这个灯红酒绿的美好世界。
一排关了门的店铺前的人行道上,就行走着一具行尸走肉,他下穿蓝色的校服裤,上披黑色起球劣质风衣——盗版的小马哥。他拖着沉重的脚步,面无表情,就像从地下爬出来的死人,近看的话就会看见他哭红的眼睛脸上挂着的大颗泪水,在重力的作用下不断画着泪痕。
偶有彻夜买醉不归的男女青年撑着黑色雨伞擦身路过他的身边,多投来可怜的几眼。或许会想,像他这种状态下的人,天亮了就可能在一栋高楼底下砸爆脑袋,血液与脑浆涂满坚硬的水泥地面。
或者没几天,就被发现在污染发黑发臭的河道和海面上,被塑料袋、拖鞋、矿泉水瓶、充气baby等垃圾重重包围,与爬满蛆虫散发着腐臭的死猪死鸡死鸭为伴共赴黄泉。忘川河应该没有污染,清澈透底,再也不用喝人间的不干净的水了。
又走过来撑花伞的三个人,两男一女,年纪都不小,三十到四十岁之间。那个醉到不行的少妇被两人上下乱摸,却欲拒还迎,也不知道是哪一个男人的老婆和哪两个的女人的老公鬼混?这竟让胡来突然感到很刺激,因为他想起了那些日本爱情动作片常有两男一女。
少妇擦肩而过的时候突然搂住胡来的脖子,来不及有所反应,嘴巴就被她火热的充满酒气的红唇覆盖。这是高一宅男的初吻,他瞪大了眼睛,嘴巴下意识张开,蛇一般妖娆的长舌带灵活地钻了进来。
正在短舌头与长舌头正要缠绵一番的时候,一个拳头已经打在了他的右眼,顿时天旋地转。长新芽的树枝,昏黄的路灯光,荧光闪闪的招牌,都变得模糊,模糊在模糊,仿佛回到了盘古开天辟地之前,混沌一片。
接着,两男的皮鞋尖落在了胡来的身上,边踢边骂,说他们要玩的女人也敢碰?找死!踢够了骂够,就夹着醉到不省人事的少妇远去,在某个宾馆行不道德的三人之乐。
冰冷的细语依旧纷纷,老天爷从来不会可怜任何一个人,不会因为你伤心了就不下雨。
胡来以在子宫内婴儿的姿势蜷缩在潮湿的路面上,瑟瑟发抖。嘴唇都已经冻得发紫,整张脸苍白得可怕,就像被福尔马林泡久了尸体。真的就像死去,在这场雨里,在这个夜里,他闭上了眼睛,挤出了泪水。
两个小时前,十一点半左右,胡来从厨房里拿出一把菜刀,推到了前来阻挠的姐姐,失去理智的狠狠一刀砍向自己的亲生爸爸。
随着一声撕裂黑夜的惨叫,一只宽大的结满老茧的手掌落在了白色瓷砖的地板上,绽开了点点血色之花,那么刺眼。
他醒了,真的醒了,带血的菜刀晃荡着地。高分贝的尖叫——姐姐的,不停;断断续续的惨叫——爸爸的。门口,突然站了好多人,走进了几个大胆的老男人。胡来冲破了围堵的人墙,一楼的钢铁大门开着,应该是被刚才那些人当中的某个梁上君子开启。
当时他们都听见了胡哨的可疑尖叫,热心的或者看热闹的他们匆匆赶来,却发现屠夫家的大门紧闭反锁,没钥匙,想进去?不可能!正在大家无计可施的时候,良知尚未完全泯灭的梁上君子犹豫了几秒但还是开了门,仅仅用了一根铁丝仅仅用了五秒。这一次后,估计他得搬离民中路了。
跑出了民中路,就下起了纷纷细雨,路灯下,天地昏黄朦胧一片,要去哪里?总之不能回到家里,就算他不死,以后怎么面对面?曾经拔刀相向的父与子还能和好如初?就算能和好如初,心里总会留下疤痕。就像钉子扎进了木板,取出来了还是有孔,那是没有办法遗忘的伤害。
泪水不住地流。
呜咽的哭声突然钻进耳朵里,像是从地底传来。不。
这条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在不远处一家店铺前面烧着纸钱,走廊下,火光在她的脸上跳跃。
胡来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站了起来,躲进了离得最近的店铺走廊里。身后是冰冷的卷帘防盗门,眼前的马路很久才有一辆车经过。这是时候的城市是最安静的,像睡着了一样。胡来不断地拧黑色风衣的水,耳边全是那个女人的叨叨,在清明前一天雨纷纷的深夜里,听起来总有惊悚的感觉,大概是这样的——
我的儿呀,妈来看你了。我知道你很孤独,一个人,孤零零的。记得,每年我都会来这里看你的,撞了你之后逃逸的那个司机抓到他了,他可能会坐很久很久的牢房。
原来,她是在祭拜因车祸死去的年轻儿子。
在走廊下,胡来瑟瑟发抖,冷死了。
这个多风的海边城市,春天刚来的时候夜里依然寒冷,真像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所在的那个寒冷的夜。
宛如丧家之犬。
胡来身上没有一分钱,今夜漫漫,要受冻挨饿了。人体在寒冷的环境下会消耗更多的能量,以保持正常的体温,所以肚子饿得特别快。
十五分钟后。
一辆白色警车在他面前的路段停下,走下来一个不高不矮,穿戴整齐的警察,他的侧面,很熟悉,面部的线条——完美,是绝大多数正常女人喜欢的那一类型。
他关上车门,走来。眉宇之间尽显行伍英气,剑眉之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这张脸脸,或许说这眉毛和眼睛很熟悉,像一个朋友。对了,是宁臣。
“走,去我家!别感冒了。”萧峰拉着胡来走,力气很大,没法挣脱。
是怕我逃了吗?胡来心里开始忐忑不安,但还是乖乖地听话,被他塞进了车里,也许就是警服的作用。
车里很暖和,像是一下子坐在了暖炉边。胡来嗓子有些痒,咳了几声。
“小子,穿上。感冒了。”萧峰扔给他警服大衣,和军大衣差不多样式,不过稍微薄了些,但是纯棉的,很厚很暖和。
咕噜咕噜的声音,胡来的肚子在叫。
“饿了?”
“嗯……”
“走,带你吃,管饱。先穿好衣服。”
警车发动,在街灯下,在雨中,在路上,中规中矩地行驶。
“你开车挺慢。和电影里一样,警车总是等杀人犯逃了才到。”
“哈哈。你这孩子。电影不能全信,白马市那么大,我才花了不到半小时就找到你了。那你觉得警车,还慢吗?”
半小时前,萧峰在家里半睡半醒,接到了胡哨的电话,说她弟弟情绪不好离家出走,很有可能做出自杀的行为,必须尽快找到他。
萧峰立刻打电话给局里,让人调取民中路附近的监控,很快就找到了胡来。
胡来又咳了几声。忐忑地问:“还可以。你怎么来找我了?”
“没忘吧?我和你的约定。”
“咳,就为这个。”胡来松了口气,想到监狱就觉得全身发冷。监狱一定又黑又潮湿,像电影里的一样。“我记得。我会帮你的,你也是。记得保守秘密。”
“好。”
美食街到了。灯火通明,烧烤味浓,碰杯欢呼,许多人的不眠之夜。
空气安静。
萧峰仿佛看见了一只断口满是血液的手掌掉落在地上,仿佛听见了有个男人在撕心裂肺地叫,身体和心理,都很痛。
“你抓我吧!”胡来突然伸出双手,等待冰冷的手铐。
“吃完了吧?早点睡。明天我送你回去。”萧峰开始收拾被当做临时餐桌的低矮床头柜。
“不!我不想回家……”
“你爸早就原谅你了,臭小子!”
“你怎么知道?”
“他跟我通过电话,让我放过你一马。高一了,你总该长大了。明天就回家,别让他担心。”萧峰把打包好的垃圾放进垃圾桶。
“那他怎么样了?还有我妈,都送去医院了吗?”
“不知道。但肯定在医院,家里边不是还有你姐在吗?”
“叔,我想借你手机打个电话。”
“没问题。不过小子,跟你爸好好说话。”萧峰掏出手机,摸了一下他的头,“另外。明天你不回家的话,今晚这一百和话费你得还我。”
萧峰递给了胡来手机便出了房间,关紧门,坐在大厅的沙发上。茶几上有一摞照片,昨晚睡觉之前他看了一张又一张,一遍又一遍,直到身体困乏了才回去空荡荡的房间爬上空荡荡的双人床。
又看了几张,呆萌的小骏吃着棒棒糖傻笑,水灵的小曼比着剪刀手笑成一朵花,着婚纱的美丽妻子搂着他的颈亲吻他的脸。看,那照片里一身黑西装的小伙子,样子美滋滋的,跟猪八戒娶了嫦娥似的。
不看了。萧峰小心翼翼将每张照片塞进相册的每一页里,每放一页前总要吹一吹尘土,生怕刮花了照片。还想一直看到老,看到死的那一天,也带进棺材里。
轻轻拉开电视机柜的抽屉,放进家庭相册。回头的时候,一个女人站在门框中,穿着白色的长袍,散发之间是一张焦黑的脸,像刚出土的不腐女尸。
“啊~”
胡来高分贝尖叫,声音宛如锋利的刀子快要捅破人的耳膜。紧接着他重重关上了门,背靠着门板,背脊一片冰凉,急促呼吸,心跳像打鼓,血液如凶猛的海浪从脚底板直冲而上,脑袋一片空白,发麻。
这是见鬼了!
他刚打完电话推开门找萧峰的时候,竟然看见一个白衣女鬼,站在对面的门框中,目光无神,比电影里往脸上抹白粉、在眼角下面滴糖浆的女鬼还要可怕千万倍。
扣门声,每一下都像铁锤重重敲打胡来的心脏。鬼敲门?他不敢开门,腿高频率抖动,然后软了,身体往下滑,重重坐地。
“开门!开门开门!”气声从门缝中挤出来,似有似无,简直像来索命的冤魂。
可是这声音,不就是萧峰警官么?他没被鬼掐死。胡来突然得了好多勇气,深呼吸几次,竟然站起来了,虽然摇摇晃晃,似乎风一推就倒。但没关系,最后是他开了门。
长出来的寸头,干净而不缺帅气,眉宇之间尽显行伍之人的英气,浓而黑的剑眉之下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似乎岁月在他的眼睛里没有留下残忍的痕迹。
女鬼消失了,仅有他一个人。
“刚刚才,我见鬼了,女鬼!白衣女鬼!就是恐怖直播夜里跳出屏幕的丧衣女鬼!”
萧峰灵活闪入门内,小心关门,小声说:“小子,你刚才见到‘女鬼’是我家的保姆阿九。她家遭过火灾,只剩她活了下来,脸却完全地毁了,才成了你刚才看见的那个样子。”
”真的?”
”骗你干嘛?睡觉吧。”
细雨纷纷,长夜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