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泡热水澡时，还是卷进我不小心烧掉身边的树木时的大火中，就连沐浴在岩浆里，我都未曾感受过这种热度。

这是我转生成龙之后，第一次有“好热”的感觉。

我的肚子深处被烧烬，手臂跟着扭曲，视线也变得模糊。

但很不可思议的是，这一点也不痛苦。

然后，这个变化唐突开始，又唐突结束。

“你是……龙司……吗？”

艾的身影突然近在眼前，我重复眨了好几次眼才发现。

“好像是。”

我的外型，已经变成人类了。

“这是……你做的？”

“应该吧……我想应该是。”

艾睁大双眼紧紧盯着我看。

我颤抖地伸出手，轻轻抚摸艾的脸颊。

接着，紧紧抱住她。

就连这种事情。

就连这种事情，我到现在都不曾为她做过。

第一次拥抱她的身体，比我想象还要更加娇小纤细，似乎只要多用点力就会折断一般。

“啊……”

艾的手伸到我的背后抱住我，发出一声感叹。

她水润的双眼闪闪绽出光芒，只是专注地看着我。

那一心一意，直勾勾地看着我的黑色眼瞳，从以前到现在从没改变过。

作为活祭品送到我身边，相当稚气的那个春天。

如同绿叶自在地成长为可爱的少女，仰慕我的夏天。

如鲜艳花朵般美丽，向我表达爱意的秋天。

无数的皱纹刻画在她的肌肤上，以妻子的身分支持着我的冬天。

一直一直以来，她的双眼都只注视着我。

“我非常幸福喔。”

我也是。

明明得说出口，我的嘴唇却一动也不动。

“我可以认识老师，可以一直待在你身边……”

别走。

光是阻止自己说出这么丢脸的话，就费尽我所有力气了。

“真的……非常幸福。”

变成人之后，似乎还留有一点龙的感觉。

出生之后这是第一次，我打从心底诅咒自己生为火龙。

让我变成人类的魔法，大概耗去了她所有的气力。

艾的嘴唇、双眼、指尖都慢慢失去温度……

我清楚感受生命的消逝，清楚到让人畏惧。

要是我能哭着大叫，哀求她别留下我一个人，那会有多轻松啊。

我也想过好几次、好几次，要不要和她一起步上黄泉。

我不想去想象接下来得在没有艾的世界中，活上几百几千年。

“嗯……我也是。可以遇见你……真的……太好了……”

忍住哭喊，我好不容易才努力挤出声音回答她。

为了能让露出满足笑容的她，到人生的最后一刻都很幸福。

“我最喜欢这么温柔的老师了。”

但是，艾似乎看穿我的想法，又对我咧嘴一笑。

“所以，我还……还……”

她挤出最后的力气，慢慢说出一字一句。

那声音细弱到甚至连震动空气的力道也没有。

然后，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

“她走了？”

“嗯。”

妮娜平静地问我，但在我回答之后才突然发现。

“你怎么会知道是我？”

我的外型明明和龙的外型完全不一样。

“一点也没变啊。那双金色的眼睛，跟那一头红发。”

但是，妮娜却若无其事地对我这么说。

“还有那张没出息的表情，也是一模一样。”

“有那么没出息吗……”

我的双手四处碰触自己的脸。那里没有坚硬的鳞片，没有长长的嘴，也没有尖锐的角，只有柔软的触感留在手上。

“不过，硬要说的话……”

妮娜偷偷抬头看我，接着说：

“我以为你会更像个孩子那么小。”

“以龙族来说，确实还很小啦。”

因为没有镜子，所以我也不太确定，但从身高、声音及手脚的感觉来看，我现在应该是人类二十岁前后的模样吧。我也不知道龙的寿命到底多长，至少，我现在的年龄肯定还是相当年幼。

“我以为你会更失落耶。”

“你错了，我现在相当失落喔。”

要不是妮娜就在眼前，我真想立刻嚎啕大哭。

但是。

“妮娜，我们来建立魔法学校吧。”

我再次对她说出过去曾经说过的话。

“？不是建起来了吗？”

艾真的是最棒的妻子。

她直到最后一刻，都还为我着想。

“建立一间规模更大，更伟大的学校。”

龙的听力真的相当敏锐。

艾最后那句连空气都无法震动的话，我也听得一清二楚。

所以我要相信她留下的那句话，继续向前走。

“要建立一间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的出色学校。”

为了──

为了总有一天她回来的那时。

是否曾有过“真想在天空翱翔”的想法呢？

每次抬头望向蓝天，看着在天空优游的白云，以及自由飞翔的鸟儿时，我都会这样想。

要是能像那样飞翔，会是多么愉快啊。

我已经记不得学会语言前的事情了，但我想，我应该是在想着这些事情吧。

有一餐没一餐的每一天，在森林里捡小树枝及树果，害怕着野兽，目送兄弟姊妹们死去的生活。

但我也没对这种生活感到不满。

我的世界就只有这样，根本没想过有这之外的生活方法。

只是茫然地……有着“我应该会在不知道这片天空彼端的事情就死掉吧”之类，看破自己一生的想法。

而那只从天而降的非常巨大的龙，轻而易举就把这一切全都吹散了。

第一次见到他时，我总之就是非常害怕，打从心底想着，我应该就要死掉了吧。

但是。

“啊，你别害怕，小妹妹。别担心，虽然我长这样，但我是好龙喔。”

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他的声音相当温柔，就算不知道他话中的意思，我却非常清楚他想要表达什么。

所以。

当父亲要挑选小孩献给住在森林边缘的龙时，我立刻自告奋勇。

要是到那只飞龙的身边，或许会有什么改变。

我怀抱着这样淡淡的期待。

实际上，根本不是只有改变而已。

龙……老师比我想象的奇特上几十几百倍，他说的每一句话，全都超出我想象的范畴。

说到底，我们甚至连语言也不懂啊。

名字、用木材建造的家、用火烤熟的食物、用土做的容器、盐巴、汤匙、概念、植物与动物的分类、能源、文字、梳子、洗澡。

以及──魔法。

老师创造出来的每样东西，都是我没见过，也没听过的东西，年幼的我理所当然会崇拜他……这份心情，最后转变成爱慕。

一直待在老师身边看着他，渐渐地，我发现他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

他崇尚和平，讨厌战争，虽然很温柔，但该生气时也会生气。

然后，他非常胆小──还有点优柔寡断。

明明是个无所不知，学识渊博，比谁都要强大的龙，内心却只是个普通的男人。

虽然这反而会让人觉得奇怪，但比起只是一只无论哪点都很出色的龙，这让我更有亲切感，我也越来越喜欢老师了。

但是，我承认请冰霜杰克帮忙逼出他的真心话，确实做过头了，但除了妮娜姊姊以外没人发现，就看在我年轻还鲁莽的分上，原谅我吧。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样评价我。

没有留下孩子，不曾知晓任何身为女人的喜悦，只有在最后一刻和深爱的人紧紧相拥一次之后就死去的人生，可能也有人觉得毫无意义吧。

例如，妮娜姊姊。

那个人真的会毫不客气地说出这种话呢。

但是，我并不这么认为。

待在老师身边走过的这一生，真的、真的非常幸福。

我没有丝毫后悔，更没想过应该要选择其他生活方式。我想，即使重来十次，我还是会选择相同的人生。

魔法是成就于名字之上。

老师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当然，他应该只是单纯阐述魔法的理论而已。

但对我来说，并不仅仅如此。

他给我的第一个东西。

那正可谓是世界上最棒的魔法。

身为老师、父亲、兄长以及丈夫。

老师一直给我满满的爱。

所以，最后一个魔法，我要用在自己身上。

他也教过我，这的确能够实现。

所以，所以──

不管要花上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

我一定都会再去见你。

请等等我，龙司。

那如同黄昏时的人影，

动作缓慢地在不知不觉中靠近。

“伤脑筋了……”

我停下在木板上写字的手，抱头烦恼。不管计算几次都证明我没算错。

“这该怎么办呢？”

在我抱胸烦恼时，教室那边传来些微骚动。看向窗外，发现天色染成一片红。已经这么晚啦。这让我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老师再见！”

“哦，再见。”

望向窗外，只见村里的孩子们精神饱满地跑过去，我也笑瞇瞇地朝他们挥手。

他们是继承村庄的重要存在，所以我更不能忽视这个问题。

“啊～～累死了，终于结束了。”

“妮娜，今天也辛苦你了。”

我出言慰劳一脸疲惫回到教职员室的妮娜。话虽如此，教职员也只有我们两人而已。

“怎么啦？你的表情比平常还没用耶。”

她看了我一眼就说出这种话。和她相遇至今，已将近五百年了吧，仔细想想，我们认识好久了，只要看一眼，大概就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虽然脸上没什么变化，但我知道她现在这是担忧的表情。

“啊，就是……”

当我开口打算要说明时。

“哥哥～～！”

一个小人儿伴随精神充沛的声音朝我扑来，我便反射性接住她。

“我上完课了喔！”

绑成双马尾的红色头发，一脸灿烂的笑容，有着闪闪发亮红色大眼的那张脸孔，让我觉得她将来肯定会变成大美人，但她本人还是一身男孩子气的打扮，腰上还挂着一把剑。

“嗯，有记，辛苦你了。”

活力十足地往我身上爬的这个小女孩，是特别亲近我的学生之一。

“不好意思，有记是不是在……啊，果然在这里。”

在我陪着有记时，有个和她如出一辙，会被误认为少女的美少年随后出现。要是有记再稳重点，稍微长大点并剪成短发，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

“阿玛塔，你也辛苦了。”

“不会，不好意思，我妹妹造成老师困扰了。”

鞠躬这么说的他，明明和年幼的有记才差一两岁，举止却相当稳重。我总是想着，他还只是个孩子，行径再更孩子气一点也无妨啊。

“有记，过来，我们要回家了！”

“不要──！”

举例来说，就像现在全力巴着我不放的有记一样。

“所以说？”

妮娜看着我们的互动，突然开口：

“你是在烦恼什么啊？”

等等，在这状况下居然还继续追问喔？

“这种事不太好在孩子们面前说吧……”

“又没关系，反正他们是剑部一族的人啊。”

“嗯！我是剑部的人喔！”

有记立刻对妮娜的话产生反应，眼睛闪闪发亮地高高举手强调。我深深叹了一口气，举双手投降。算了，就算让这些孩子知道，他们也无能为力。

“其实……再这样下去，这个村庄就要灭亡了。”

“什么！”

妮娜微微睁大眼，阿玛塔倒抽了一口气，有记则发出惊讶的叫声。

“虽然这样说，也是在什么都不做的情况下，百年后会灭亡。”

“什么嘛。”

“吓我一跳。”

我接着看准时机，用恶作剧的语气说道，有记和阿玛塔便松了一口气。没错，百年后。短短的百年之后。

“怎么回事？你还能预言未来吗？”

只有妮娜和我有相同感觉，她语气僵硬回问。对有记和阿玛塔来说，百年后是无法想象的遥远未来，那时他们恐怕都过世了。但对我和妮娜来说，只是眨眼即逝的短暂时间。

“不是预言，是预测。只是单纯的计算而已。”

我和妮娜……以及艾三个人一起建立的魔法学校，和这个命名为“绯色”的村庄一起日益壮大。随着魔法研究发展，村民生活变得更轻松，人口也不断增加。村庄发展起来之后，魔法学校的学生人数随之增长，学校规模也越来越大，重复着良好的正向循环。

一切没有大问题，相当顺利地发展──

而且顺利过头了。

“再这样下去，粮食就要不足了。”

时至今日，村庄的粮食来源仍依靠狩猎与采集。一般来说，这样不安定的生活根本无法养活这么多人，但多亏了魔法，我们甚至还有能轻松过冬的储备粮食。

利用冰雪魔法做成的冰库可以长时间保存肉品，用魔法强化长枪及弓箭后，就算射偏也能命中猎物。只要操控树木，倾听花草的声音，就连小孩也能安全走进森林摘取高处的果实。

有我和妮娜保护村庄不受外敌袭击，村庄也不曾发生大规模流行疾病，至今未曾出现任何大问题。

就这样走过来了。

“我们拿来当粮食的动植物数量逐年减少，但我们的人口却逐年增加。再这样下去，大家就要没饭吃了……再过一百二十八年。”

有记和阿玛塔呆傻地张着嘴，大概听不懂我的说明，只有妮娜点头说“原来如此”。

“但是，哥哥会想办法的，对吧？”

“嗯，我当然会想办法。”

我当然不可能让村庄灭亡，因为我得让学校变得更壮大，得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才行。

“但具体来说要怎么做呢？”

阿玛塔非常认真地问我，我点头回答：

“我们开始农耕与畜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