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浏,四十六岁,如今是岭南道花州知府,是为公众所知的“人生赢家”之一,被视为万世军出身军人回归社会之后大有作为的典范存在。
这当然不单单是“运气”二字能够解释得了的,但很多时候,庞浏都很希望把自己的成果归咎于运气。
因为除去运气之外的其他部分,实在是太凄惨太寒酸太煎熬了,明明是他的努力,本该是庞浏值得骄傲的地方,但他实在是不愿意回想起那些岁月。
这一天,他照常地背着手哼着歌提着两碗咸豆腐脑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开始工作。
【甜豆腐脑能吃?】
其实没什么可做的,宝安县一周前刚刚出了个乱子,生民府借机来了一次大动作,这段时间花州整个州,都是海晏河清,时和岁丰,国泰民安。
庞浏就着早餐就开始处理治下的日常事务。
【台风过境?发布警报,检查绿化树木,帮助民众挪车,调动捕快查漏补缺……】
【打掉了一个公交车扒手团伙?嘉奖当地衙门,组织人去宣传一下防范扒手的知识。趁胜追击再挖一挖,让看守所多联系几个工厂,把这些小流氓都安排一下,让他们在拘留期间多挣点,争取出去之后能安稳久一点。首恶!扔边疆去!给我按子弹按到死!搬炮弹搬到死!】
……
其实大多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且生民府内大大小小的官员处理起来都是很有经验了,用不着庞浏这样亲力亲为。
但庞浏,很尊重自己的形象、职位、工资。
以及自己亲手造就的这来之不易的和谐花州。
他清楚自己是怎样一个人设,并有将其贯彻终身的决心和觉悟。他已经差不多忘掉了自己原来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他坚持认为这是改变,不是迷失。
因为他还是很喜欢现在这个被很多人敬重的知府身份的。
【两个十八岁的小孩参加万世军……嗯?名字呢?这个格式不符合规矩啊。】
……
庞浏脑内灵光一闪,把它和某件事联系起来了。
【我找找啊,宝安县,七月底,特差司,毒案……我看看……嗯?又没有名字?】
【哦,闹得这么凶,为了这两小孩的前程哦,不留名字好。】
……
【万世军在“抢人”啊!】
案子已经结了,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有主犯有从犯有情节有证据有判定,两个小屁孩其实什么都没做,一笔带过就可以了,没有留下名字。
很合理,很合规矩。
庞浏相信当地的县令和捕头会教育好他们两个,让他们以后好好读书天天向上,就能回归普通而安全地平静生活。
但现在这两个人小孩已经到广州府往圣院,而且已经住了两天了,还马上就要赶火车去磨爪学院。
【一定是万世军在里面鼓吹的!】
庞浏打了一个电话:“喂?小丽啊,岭南道往北走的火车,就是万世军打头的那一辆,什么时候走啊?啊?明天啊,好。”
庞浏找到了往圣院这几天的报告,找到了那两个新兵的部分。
【藏得挺严实,只有编号没有名字,报告也只有数据没有详细分析,是想等火车走出广州再解禁是吧?】
【这两个小子……很优秀啊。】
庞浏,很是犹豫了一下。
他权衡了两个小屁孩留在安定的现境内,和跟着万世军去往边疆,等待他们的都会有怎样的未来,是好是坏。
【如今要想出人头地,要么读书,要么参军。】
【书我没读过多少……】
但庞浏能看得懂,今年岭南道到底有多少高中生考上了一本二本,又有多少人落榜,分数线和往年比有什么差别。这些,他都明白清楚,而且了解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但兵,我可是当过的!】
庞浏十八岁入伍,二十二岁升任小旗,二十七岁升任百户。
然后,然后在某次任务之后他的一身实力尽失,装了个人工肺,连同记忆就被洗掉了。然后转业,到花州某个县做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公务员。
他无数次试图回想自己到底被洗掉了什么,但从来都坚持不了多久。他甚至不敢相信,那些真的是自己的记忆吗?
那么艰苦的训练,那么变态的环境,那么多让人承受不能的任务,自己到底是靠什么捱过来的?
还没完。
转业之后,庞浏二十九岁,单身,没车没房,手里转业费和之前在军队的积蓄,看上去不少,但在花州府连个厕所都买不起。
最最最重要的是,他没有社会经验。
一点!都没有!
也幸亏是军队出来的。
肯学,会学,学,什么都学!
垃圾分类、交通事故处理、车位乱战、邻里摩擦的调理、小夫妻吵架,等等等等。
转过头来的庞浏又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怎么学会这些的?太恐怖了啊!完全没有实感啊!
庞浏三十岁的时候,做到了捕头。
三十五岁的时候,通过对自己在基层的所见所闻,整理出了厚厚一叠大约十万字的《关于回归社会军人就业、置业、适应社会规则、娶妻生子、子女教育、学习使用非暴力手段维护自我利益等问题的浅薄见解及处理方式及改进意见》
然后他在三十七岁的时候把十万字扩充到了二十五万字,并通过大大小小七十六个案例加一个典型案例再加一个反面教材,证明了他自己。
然后他就做到花州知府了。
并在十年内,把花州建设成了如今炎汉数一数二的大城市。
然后……
庞浏,今年四十六岁,身高一米七,体重两百斤,秃顶,单身,无子女,而且因为种种工作人员绝对不肯直白地告诉他的原因,他始终申请不到领养一个子女的资格。
你一个四十多岁的死胖子,还单身,还是花州知府,要领养小女孩!是真的不怕人说还是真的不怕死啊?!小男孩?!小男孩岂不是更糟糕?
庞浏叹了一口气。
岭南道,已经连续九年,因为对回归社会军人的合理安置以及后续管理,在每年的总结大会上,受到生民府、往圣院、万世军三方高层的一致赞扬。
光是广州,庞浏这九年来一共妥善安置了回归社会军人十七万余人。之后,这十七万余人九年里引发的治安事件,只有三千多起。致人残疾两百起,致人轻伤两万起,致人死亡,六十八起!
十七万人!六十八起!
庞浏,是能够为这件事自豪的。
【但是……】
因为离得近,所以庞浏能看得清。
那些被他安置的战友们,虽然现在过得不错,很舒心,而且以后还会越来越好。
以至于大家都说要想出人头地,要么读书要么当兵。
但庞浏能看得清啊。
【十七万,半数伤残,至少四万无法像正常人那样生活,至少两万连假肢都装不上。】
【而且他们回来后,就和我一样……】
心胸里总是不时沸腾着不能为外人说的情绪。
【不甘心,不满足,不舍得。】
【明明可以再进一步,明明可以看得更远,明明可以战斗得更久。】
【这是我们选的,从进入军队的时候,我们的人生开始。而离开军队的时候,我们的人生就结束了。】
心胸之中还未燃尽的滚烫热血、少年意气,可能就再也没有重新沸腾的机会,只能随着老朽的躯壳浪费在焚尸炉里。
庞浏还是打出了电话。
“歪?往圣院吗?我是庞浏,你叫茶四,带着那两个新兵,到我这里来一下。”
【你们,敢做出,能做出这样的选择,并承受后果,而且不论结果如何,都不后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