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博罗内已经很老了。
他活过太长的岁月,带领着自己的族人跋涉过太远的距离,如今他老迈的肉体和心灵都太过疲惫。
但他还是不愿、也不敢休息,他无法说服自己,如果他放手以后,他的后继者会带领族人们过得更好。
并不是什么贪恋权利的借口,一个一百三十多岁的老人了,还有什么可在乎的呢?是因为他非常明白,现实是如何的,自己族人的天性又是如何的,那些心怀恶意的人又是如何的。
好吧,主要是自己人,都太过愚昧,太过自大,太过狂妄,太过短视……
“所以,我早该料到的。”哈博罗内喃喃自语。
他现在正被五花大绑在工厂那个他这些年来每天爬上爬下百来次致使浸锌镀层已经脱落但始终都没有来得及生锈的塔梯上,被高高地撑举着。
放眼望去,底下很多已经被改造成武装的东西,都还能辨别出它们原本的模样。
无缝钢管改的滑膛枪、使用各种油料的喷火器、吊架和滑轮组制作的投石车、乙炔气瓶毁掉阻火器和可熔安全塞之后再和氧气瓶绑在一起就是最完美的爆炸物……
“你不能这样!巴布鲁!”哈博罗内继续徒劳的劝说。“你这样做会把族人带进地狱的!”
被称作巴布鲁的年轻人估计是被时不时就嚎上一嗓子的老家伙弄得烦了,大声回应:“闭嘴!死老头!你这废物,跟着你!族人才会到地狱去呢!”
突然收到回应的哈博罗内大喜过望:“巴布鲁!你清醒一点!维斯普西人也好!高天原人也好!他们都是在利用我们!他们是想让我们做他们的走狗!奴隶!我们为了他们和炎汉作对!是没有好下场的!”
“住口!难道炎汉就没有利用我们吗?难道炎汉把我们当人看了吗?难道我们继续跟着炎汉人就有好下场了吗?”
“瞧瞧我们!从你开始,为炎汉已经服务了整整四十多年!四十多年啊!”
“而我们得到了什么?”
“一座肥皂工厂!一座肥皂工厂而已!我们在这魔境里!生产出来的肥皂!除了炎汉!还能卖给谁?!四十年!四十年了!炎汉国内一块肥皂卖多少钱?贵了多少倍?我们呢?我们的工资呢?有任何变化吗?”
巴布鲁指着哈博罗内大吼:“我们算什么?除了你口中的奴隶!我们还能是什么?!”
“你告诉我!我们这四十年来!有回到故乡的希望吗?有重返文明社会的可能吗?可以摆脱炎汉独自在魔境中生存了吗?没有!四十年了!什么都没有变!我们同四十年前一样!一样一无所有!”
“沃噢噢噢!”聚集在巴布鲁周围的族人们一齐发出吼叫,为他们新的首领助威。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啊!巴布鲁!你错了!你错了啊!”
“看看我们的周围,那些流民!他们来了来去了去,死了又生,生了又死!已经换过多少次了!”
“而我们!我们有自己的农田!有自己的工厂!有自固定的住所!还有名字!我们还有名字啊!”
“你还有什么不满的?一切都确实在变好啊!你还有什么不满呢?!难道已经到了你必须要作出这种选择的时候了吗?巴布鲁!我从来没有质疑过你的勇气!但你一定要冷静!要再考虑一下啊!”
“所以你就做一只软弱的爬虫,老老实实地给你的主人舔他们的脚趾吧。”巴布鲁又登上高处,环顾自己的族人,“而我们不同!我们不要这样苟活着!我们要!更好的工作!更多的钱!更漂亮的女人!更好的生活!而这些!炎汉不能给我们!但是!打败了炎汉人!维斯普西就可以给我们!”
“不是这咔咳咳咳……”哈博罗内猛力一扭身子,被绳子一抻,勒到了伤处,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
【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啊!】
……
哈博罗内想起自己刚刚抵达这里时,接待他的炎汉官员,是这么说的:“很抱歉地告诉你,如今我们现境的情况也挺混乱的,所以不太可能将你们安置到现境去。而且,这可能还是件好事,因为现在我们国家里,对你们,可能不太友好。我们有一位将军,正在做一些对你们很……不礼貌的事。”
“那……那我们怎么办?我们无法再回去了!我们横穿了整个大陆才到了这里!是我带他们来的!我告诉他们我在炎汉留学时的所见所闻!是我告诉他们!我们可以在这里重新开始……不行!我们会死的!我的族人会死的啊!”
“停,停,请冷静请冷静。你说,你曾经在我们国家留学过?”
“对,没错,正是如此,所以我回去之后,我的家乡也在我的建设下越来越好,我还成了酋长……但!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毁了啊!明明才看到希望,我们的家园才刚刚开始新生……一切都毁了啊!”
“好好好,请冷静,请冷静。”炎汉官员帮助哈博罗内稳定情绪。“其实我们已经调取过你在我国留学期间的记录了,很是让人,觉得至少不是完全白费……”
“那既然你在我们国家生活过,就应该知道,在我们的理念中,他人的救助,从来都只是无根之水,如果真的想要有更好的生活,那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双手,亲自去创造。你,没有异议吧?”
“好,那首先,要找块能种庄稼的土地。如果没有,就要把目标再往前挪一点,开垦,一块能种庄稼的土地来。”
“不要放弃啊,要向前看,希望总是有的。”
这句话由炎汉人说出来,格外地有力量。
哈博罗内知道的,知道很多很多东西。
比如,他的故乡所在的那一整片大陆,对于炎汉来说也好还是对于维斯普西来说也好,其实并没有太大区别。炎汉对于他们还是维斯普西对于他们来说,同样也没有太大区别。
他们落后,落后就要挨打,杯打败了就会被压榨、胁迫、奴役,毫无希望。
曾经炎汉也是这弱者中的一员,但这个国家,用大毅力、大勇气、大牺牲,对所有来犯的豺狼吼道:“来!战个痛!”
然后打赢了!
所以终究还会有区别的,鞭子都有有没有缠钉子和泡盐水的区别,更何况是一个拿着鞭子一个拿着毛巾呢?
炎汉人管这个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这是哈博罗内为数不多的小心思,就是利用了这一点点善意。
但现在,刺耳嘈杂的呼喊就在哈博罗内身边,到处林立的火把消耗着氧气,让他喘不过气来。
善意这种东西,从来都是最经不起打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