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她爬上主甲板的同时以命令的口吻问道。
奥迪伦听向导把话说完。“他说他不会往前走了。”
伊莎德眉头一皱。“为什么?”她打量了一圈,河流和雨林看上去和过去几天的景象没什么不同。但那位大河游民却十分惊慌,似乎他们打破了某个隐形的边界,进入了他们不应踏足的领域。
小个子的向导对身边的船员狂乱地打着手势。他指了指他们皮肤上一块块正在渗液的红斑。伊莎德之前就注意到这种病症已经开始在船员中蔓延开来,而她始终都没想明白它的来源。她甚至也在自己身上发现了类似的征兆。
“是雨林,”奥迪伦把向导的胡言乱语翻译了过来。“他说是雨林在惩罚我们。它不会允许我们进入。”
懦弱的矮子,伊莎德心想。
她看了一眼奥迪伦。“随他去吧。让他下船,必要的话就把他扔下去。我们现在不会调头。”
远望号继续行驶,已经深入内陆一周了。过去的几天里一直静风,没有任何前进的动力。在伊莎德的命令下,几组船员下了船在水中跋涉,用绳子和铁链费力地拖拽这艘护卫舰。如此拉纤需要耗费巨大的努力,在变幻不定的凶险河岸上,船员继续坚持着。但他们已经发现,相较于刚启程的时候,已经少了九个灵魂。
迷雾包裹着这条河,让人无法看清远处。随着原始丛林的树木个头越来越大,两侧树木的枝干已经伸到了河道顶端,交汇形成愈发深厚的树冠华盖,遮天蔽日,只留下依稀可见的幽光。伊莎德有一种清晰的感觉,似乎船在向下航行,而不是向前,不断航向这片未知土地的黑暗内心。
这座丛林正在生吞他们。
大雨毫无预警地袭来,持续了好几天。不知它是如何做到的,但这雨水却穿透了密不透光的雨林华盖,把远望号和她的船员浇得精湿,寒气侵骨入髓。这个地方好像在想方设法地剥开他们的外壳,惩罚这群胆大包天的入侵者。船员们对此深信不疑。
向导的离开像乌云一样压在船员们的心头。一些格外迷信的船员开始自言自语,在每棵树的形状和每一道艉流的波纹中都捕捉到黑暗的噩兆。即使是最玩世不恭的士兵也变得坐立不安起来。风言风语听得太久,让他们也开始看到一些怪象。
伊莎德心里知道,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绷断脑子里的那根弦,到时免不了要杀鸡儆猴。事实证明她是对的,而且比她预想的,以及希望的还要更快。
“让船调头!”一个惊惶的声音喊道。“赶紧调头!”
“没事儿的,克罗斯,”奥迪伦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冷静。
“这是一条死船。是被诅咒的船。”捕兽人慌忙地跑向奥迪伦,抓住他的大衣领子。“你们都听到那个大河游民怎么说了——进入这片丛林的东西全都有去无回。有去无回!”
奥迪伦的眼神扫过周围的船员,大滴冷凝水珠从他破旧的宽帽檐上不断向下滑落。他能在他们的眼神中看得到,克罗斯的话回荡在每个人心底。
“闭嘴。”他厉声打断,将克罗斯推了回去。“不准说什么诅咒。给老子醒醒。”
“我们必须回头,”那个发了疯的捕兽人乞求道,他睁大双眼,一遍一遍地恳请。“我们必须——”
克罗斯没能说完这句话。他用力喘着粗气,剑锋的尖端从他的肋骨间刺出。他随即跌倒在甲板上。
伊莎德擦干净剑刃。有的时候,做正确的事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就和他一起打猎了,”奥迪伦怒吼道。“你凭什么——”
“我们不会停下,”伊莎德冷冷地说。“任何事,任何人都别想阻拦。”
一阵剧烈的震动和撞击把伊莎德甩出了床铺。她爬起来,扣好武器,飞奔到甲板上。
这条河突然就到头了。河口像是被蜿蜒的藤蔓和华美的树木包围起来,源头是一条条来自密林深处的涓涓细流,也可能是从地面的泥沼之下涌出的暗泉。
“河道堵死了,”奥迪伦一边说,一边指着正前方的树木城墙。“我们必须调头。再找一条支流。”
伊莎德举起望远镜,扫视前方。靠人力让远望号调头寻找另一条水路需要耗费太多时间,她耽误不起。伊莎德看着集合起来的士兵和老练的船员,她有点怀疑这群疲惫不堪、动摇不定的幸存者是否有能力给船掉头。
在过去的几天里已有十人丧生——又有一个擅自离守的人被处决,六个人死于那种古怪的传染病。三个人在夜里就这么失踪了,交接班的人在黎明到来的时候发现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在船上留下几个人,足够开船就行,然后其他人从这里出击,”伊莎德对集合好的士兵们下令。“我们要么为帝国找到值得占领的土地,要么在此建立前哨站,作为今后进一步探险的基础。武装员史塔姆,给登陆小组分发刀剑。”
史塔姆犹豫地说。“指挥官……不带十字弩吗?还有火药炸弹?”
伊莎德抽出剑,对全员说。“这种武器在密林中毫无作用。我们只能用土办法。”她瞥了一眼奥迪伦,他正在集结自己的狩猎小队。“这就是你要来的目的,对吧,驯兽大师?”
虽然不清楚他是如何做到的,尽管他也经历了同样艰苦的航行,但这位捕兽高手依然保持着自信和暴躁。“我们要抓的是个大家伙,小子们,”他说道。“带齐家伙,我们要抓活的,还要活着带回来。所有人平分负重,做好准备,和指挥官的伙计们一起上岸。我们跟他们一起行动,不要掉队。”
他的人散开去进行准备,伊莎德走近奥迪伦。“真没想到我们俩居然能达成一次共识。”
这座丛林很“凶残”。伊莎德想不到别的词来形容。和现在比起来,河流上的种种磨炼简直是天堂。
他们必须用刀剑劈砍切入实心的藤条和厚皮的植被,与丛林奋战才能前进。他们呼吸不到空气——只有凝重、潮湿的迷雾,蜇得他们开不了口、睁不开眼。没过多久,所有人就累得筋疲力尽。
伊莎德有一种被人监视的可怕感觉,似乎无处不在,同时又并不存在。队伍的后卫和侧翼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失踪减员。大多数人一声不响就消失了,还有几个人惨叫着被拖进了灌木丛。
不到几个小时,伊莎德一行三十人的水兵和捕兽人队伍已经减员一半。
“都跟紧点儿!”她大喊着揩了一把眼前倾泻的汗水。她无法集中注意力。脑袋轰鸣,皮肤灼痛,那些红斑现在已经遍布她的躯干和四肢。她不能停在这里。她不会停在这里。他们必须继续前进。
前方的探子喊了一声。伊莎德跋涉到纵队的前排。前方的密林之中有一小片空地,空地中央有一汪格外显眼的、黑色的水塘。这片空地很狭窄,但和他们身后的险阻坎坷相比,这里简直是天赐的福地。
“别碰池水,”伊莎德对士兵们下命令,虽然她自己也非常口渴。“我们在此休整。但要准备好随时出发。”
坐下以后,伊莎德抬头看到了奥迪伦。他递过来一个坑洼破旧的锡水壶。犹豫片刻后,她黑着脸接过了水壶。他缓缓沉xia身坐在她旁边。伊莎德用余光打量着他,奥迪伦这一路上的硬气开始有些动摇了。
“别太感动,”这位捕兽人说。“无论有没有你,我都能到这儿,到这个该死的地方。我别无选择。”
伊莎德皱着眉看着他。奥迪伦看到自己的手下都在说话声音范围以外,凑近了一些。
“我已经破产了,”他小声说。“我为了来到这里花光了最后一点钱,这是我挽回名声的最后机会。要么带回去一只叱咤斗兽场的野兽并付清我的债务,要么我就回不去了。”
奥迪伦叹了口气,拿回水壶喝了一小口。
“那,你到这是为了什么?”
“职责,”伊莎德望向密林深处。“等我凯旋而归,把这个地方纳入诺克萨斯,他们将以我的名字命名这里。高贵的姓氏托米莉曾经意义非凡……直到后来大统领斯维因上台,开始了他的清洗。我的战功将名垂青史,永世流传。”
“他们说你好大喜功,”奥迪伦笑着说。“我还以为他们一定是受够了,所以给你安排了这么个倒霉的差事。我现在知道他们的意思了,”他的话里带着一种奇怪的柔软。“这件事上,我很遗憾。”
“等等,”伊莎德皱着眉思索这番话的意思。突然,水花飞溅的声音打断了她短暂的沉思。“我说过,别碰池水!”她厉声说道。
“不是我们的人,”奥迪伦望着密林深处说。
伊莎德望向池塘,在倒影中看到头顶的树冠正在颤动。枝干崩断砸向地面,落进水中。
然后她听到了那个声音。
重重的脚步声,伴着树木断裂的噼啪响动,还有一种低沉、湿黏的吼叫。密林中现出一个身影,推开茂密的植被,露出一颗巨大的、满是尖牙的头。
伊莎德一动不动。她以前曾见过龙蜥——那是载人的坐骑,或者载重的驼兽。她也见过成年的龙蜥,块头大得足以在攻城战中撞塌城墙。
但这家伙更大。
这只生物俯视着他们,轻轻发出一声吼叫,声音足以让那些站着的人失足倒下。
“好啊!”
这庆祝胜利的声音让伊莎德从震撼中惊过神来。她转过头看向那位驯兽大师,他正在将一杆鱼叉和一副套索组合到一起,微笑着抬头看向那只怪兽。
“过来吧,你个小美人儿!”奥迪伦吼道,他的声音中充满了疯狂,手上挥舞着他所擅长的工具。“咱们看看谁是老大,你还是我!”
伊莎德感到脚下的大地随着怪兽的每一步而颤抖,几乎足以把她掀翻。她听到了这只龙蜥的野性咆哮,紧接着是人群的叫喊。她知道那位声名显赫的驯兽大师的声音也混在其中。
但她没有回头看他。她正全力朝反方向奔跑。
伊莎德终于在密林中的一片空地的边缘滑步停下。她一手撑树,竭力喘着粗气。她已经听不到奥迪伦和那只龙蜥的动静,但她可以想象最后的结局。她深呼吸几次以后抬起头来,清点了一下剩余的人手。
一共有六人,包括她自己。衣衫褴褛、体力透支、惊吓过度,其中只有三人还带着武器。奥迪伦的捕兽人都和他们的雇主一起坚持到了最后。绝望似乎化作了实体,击中了伊莎德,她拼命抵抗着自己滑向地面的双膝。
“看!”一名士兵喊道,用手中的剑指向前方。伊莎德向空地中间窥视,然后她看到了那个东西。一个拱门形状的东西,上面覆盖了一层茂密的藤蔓,但在这令人窒息的环境中依然显得格格不入。
它是石头材质的。某种建筑。他们急切地穿过密林中的空地向它走去,脚下传来藤条和荆棘折断的声音。
这个建筑十分简单,朴素的外表已经完全被密林覆盖。厚厚的藤蔓爬在摇摇欲坠的石块上,很可能是这些藤蔓在扶着它屹立不倒。表面的植被看上去不像是自然生长的,似乎是这个地方正在想方设法裹住它,把它磨成尘埃。
几名幸存者分散开来,搜查这块被植物扼住的石方周围。伊莎德站到它的正面,一种莫可名状的感觉涌上她的喉头。她扯开表面交织覆盖的藤蔓,看到了石头上凿刻的文字——所使用的语言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这……”她的舌头干涩又僵硬。她艰难地组织起话语。“这……这是诺克斯托拉。”
伊莎德恍然大悟,同时也陷入了一阵恶心的潮涌。他们并不是帝国派到这里的第一批队伍。此前曾有其他人,从她自己的旅途和这座前哨的状态来看,他们的命运显而易见。
她是被派到这来送死的。
她被赐予了渴望已久的命令,这命令带着她前往世界的边缘,一个有去无回的地方。伊莎德已经用尽了每一丝力气,为自己打造一段传奇。
然而事与愿违,现在她正如同身处危崖,再往前一步就会让托米莉这个姓氏永远从历史上消失,消失在这片密不透风的野地。
这座荒废的前哨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东西。伊莎德领着其他幸存者回到了密林当中,在茂密的灌木丛中砍出一条新路。在他们昏聩的脑海里,似乎刚走过的地方就被新出的根系和藤蔓层层叠盖。
他们撞见了远望号,几乎完全是巧合。他们迎面撞上了船首。
植被已经吞噬了这艘护卫舰,甚至填满了周围的溪流。乍看上去就像是这艘船从密林中自己不可思议地长了出来。伊莎德看到甲板上矗立着一些像是破柱子一样的东西。
她浑身血液冰凉。
那是船员们。他们和这艘船一样被植物吞没了。每个人都直挺挺地站着,就像被藤蔓覆盖的肖像一般。
“这座丛林,”她结结巴巴地说。“把船收走了。”
剩下的士兵们乱了阵脚。“我们怎么办?”武装员史塔姆大喊道。“我们怎么办?”
“我们回到河边,”伊莎德喃喃地说。“找路回到河岸。再沿河回到三角洲。”
“我们不可能走出去的。你看到其他人的下场了,指挥官。这片丛林——”
“去他妈的丛林!”她厉声说。“不就是树和藤条,昆虫和野兽吗。你是一名诺克萨斯的士兵。这里没有东西能击败你!”
伊莎德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相信这番话。这个地方不对劲,有什么黑暗的、不可思议的存在,即使是帝国的力量也无法驯服的存在。
但她不愿在绝望面前屈服。
“如果你想死在这里,孤孤零零,没人记得,那就自便。”她拾起最后一丝力量。“我不接受这样的命运。有力气跟我走的人,来吧。这里不是伊莎德·托米莉该死的地方。”
他蹲在河边,肚子咕咕叫,脑子里想的是村子里在家中等待的家人,让他没法专心盯着鱼线。
但他走运了。鱼竿上传来强有力的拖拽。男孩放声发出了胜利的呼喊,一条大鱼被应声拉出水面,左摇右摆,闪闪发亮。
他并没有看到一个影子正在向他漂过来,直到距离一桨开外的地方才注意到。
男孩皱着眉,那个东西越来越近。篮子里的鱼已经被他忘在脑后。他涉水走下河床,抓住那个东西拖上了岸。浮木在村子里能派上许多用场,还可以交换其他东西……只要他能把它拖回家。
但这不是一块浮木。男孩倒吸一口凉气,因为他看到层层的藤蔓和苔藓底下,有一张人脸正仰面瞪着天。
这是一个死人,但男孩分辨不出是男是女。他想起了村里每年祭祖宴上展示的封存起来的长老们。这具尸体身上穿着残破不全的黑色盔甲,暗红色的镶边,装饰着的标志已经锈蚀,而且对男孩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尸体扭曲僵硬的手里紧紧抱着什么东西。他稍稍费了些力气拽了出来。
这是一本不大的书,紧紧包裹在湿透的破旧皮革中。
男孩将手中的日志翻过来。那具尸体突然爆开了,一团明亮的绿色藤蔓从中蜿蜒长出。一股闪着微光的孢子烟雾从空腔中腾起,男孩退缩到远处,咳嗽不止。
男孩拿着书开始奔跑。后脖颈突然一阵瘙痒,他伸手挠个不停。钓鱼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飞奔着逃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