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直到我解决了案子为止。对于莫斯利而言,一个无照医生的被害完全不值得中断每天的通勤服务,影响中心的效率。升降机猛然加速,一瞬间我感觉到了失重。我下意识地关掉了拳套上的惯性阻尼,靠着它们的重量把我拖住。片刻后,升降机停稳了,身上的重量也回来了。
前面的门滑向一边。潮湿的空气里传出一个数字合成的声音。“接引层。小心脚下。”
我拉起遮光镜,从升降机的黑暗中谨慎地走到了笼罩大桥的光雾里。下城区还是老样子,又潮又黏。我能感觉到水汽在我的脖子上凝结,就在发梢接触到皮肤的位置。
属桥面上空无一人,大桥和市场连接处的摊点也没有半个人影。通勤升降机的停摆也把附近的生意都关掉了。所以不可能碰到什么目击者了,哪怕他们愿意和警察聊聊。
我在桥上走了几步,回头看向升降机。升降机被设定成手动模式,所以这团黑乎乎的大盒子要等待我的指令才能返回中心。根据推算的高度,这里就是杀手开枪时所站的位置。只要再往前一步,杀手就会被大桥上的监控拍到。从这儿算起来,医生藏身的水汽置换机差不多在一百米开外。这杀手绝对不是业余角色。
我看向桥面甲板。金属表面上有一些刮擦的痕迹。我蹲xia身,仔细地检查起来。这是新近留下的。任何划痕要是超过一天以上就会出现明显的氧化现象。而谋杀发生以来,大桥和升降机都一直处于关闭状态。我扫描了划痕,遮光镜底端跳进一串数字。如果这些痕迹是杀手留下的,那么这个人就比所有正常的增强体都要重得多。
我几乎可以确知城区公告板的新闻会怎么说了。中心会报道的是,一个拆卸店的医生被武装工人给灭了,或者是类似的方便说辞。
一股不正常的风把湿发吹到我的脸上。从遮光镜边缘我能看见大桥上仍然是空的。我吸了吸鼻子。是臭氧。我绷紧了肩膀上的肌肉,打开拳套上的充能耦合器,一边膝盖跪在了甲板上。
“你知道,在公共通勤区域进行六级的持续潜行已经违反了中心辖区的管制条例。”我对着空气宣布道。
面前的一滩水轻轻一颤。拳套立时传来了充能的振动。一记上钩铁拳结结实实地砸到了什么东西。还没等我的微笑完全展开,我的拳头就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抓住了。
拳头的冲力太大了。我被隐身人顺势撞了个踉跄,重重地摔在了桥面的栅栏上。幸好身体上的嵌板勉强吸收了地面的冲击。
空气一荡,这位新来的朋友现出了身形。在我后面。上方的光晕令我眯起了眼睛才看了个大概。这是个女人,身上穿着武器级的人造橡胶护甲。光子漂白的长发束成一条紧凑的马尾,看起来非常严肃。她眼睛里闪着寒光,架在手腕上的十字弩定定地指着我的额头。
“我猜那东西是没有注册的吧。”我呻吟着坐了起来。
女人紧绷着嘴唇,仿佛正在计算什么数学公式。我想,说不定等式的右边就是我的死期。
“徽章编号20121219。执法官,下城区。今天0600时升入中心。”她平静地说。“祝贺你,警探。”
她的声音是数字合成的低吼,但既然她已经占了上风,我却似乎听出了一丁点儿好奇。
她继续说:“你知道我是个危险分子,但你还是来找我了。”
“升职还是有些压力的。我可能就是想出来砸点儿东西。”我说。
“记录显示今早他们给你分配了一个源计划的数据块。”她再次扫描了我的装备。“但你还没有把子程序装上。”
“喂,这是私事,你不是要——”
“我需要那东西。”她打断了我。
“你是不是数据过量了?”我揉着脖子,超大尺寸的金属拳头把头发搓成了湿漉漉的尖刺。“我马上就要把你押送回中心去。”
“你试试看。”她说着,手里的十字弩仍然瞄着我。
我干笑一声:“挺公平的。不如这样,在我们交换礼物之前,先客套一下如何。”我的讽刺在语音处理器中戛然而止。“你的姓名。”
“保密。”她绷紧的唇线弯出一个掠食者的微笑。“要是我和你说了,我就得杀了你。”
现在我明白了,她不是开得起玩笑的那种人。我仔细端详了她的装备和武器,换了个话题。
“看起来你也不需要升级嘛。”我指指她的手腕。“那支漂亮的手弩,比中心大多数标准武器都要高级。”
“我在追捕。”
“那我们就是一条线上的了。”我说。
“数据块。”
她身上没有一件东西是标配产品,但她倒是和中心的人有一个共同点:到头来,每个人都想从另一个人那里索要什么。
我还没说话,私人通信器里就传来了呼叫。静电声灌进我的耳塞。
“蔚?蔚,你在吗?”是莫斯利。他声音发抖,被恐惧的冷汗包裹着。“我——我觉得我需要帮手……呃,需要搭档……”
“莫斯利,我有点儿忙。”我看了一眼目镜角落的时钟。“你不是应该下班了吗?”
“你就来帮个忙,行吗?”
“你附近肯定有别的地区执法官。”我看着女人的脸说:“他们能处理——”
“我把地址发给你。”
六个城区之下亮起了一个小光点。“废堆似乎不在中心的管辖范围内,莫斯利。”我叹了口气。
废堆就是令人厌恶的不法之徒聚集的老鼠窝。很难追查,因为这个窝点不会在一个地方呆上超过一个循环的时间。主要原因是废堆总是藏在即将被重新规划的废弃建筑里。在那里,你可以轻易地地找到没有登记的黑客、来自黑市的武器,或者是“来路干净的”升级品,不受循环限制的那种。我们容许废堆的存在,是因为有需要的时候可以更容易地查到嫌犯。但另一方面,要是大意的话,你也会轻易地被这个地方吞吃得一干二净。
“我自己找的工作。你知道吗,就是那种不会被记录在案的活计。”莫斯利遮遮掩掩地解释道,音调里全是恐慌。很难想象一个雇佣兵会有这样软弱的时候。“听着,我知道我们今天才认识,但这家伙打算杀了我。我找不到别的帮手了。”
该死。“这就来,你等——”
通讯突然中断了。我一拳敲在金属地面上,砸出一个凹陷。全副武装的神秘女人仍然站在那儿。手弩纹丝不动。
我赌她兴许不会射我一箭,便站了起来。
“我得走了。桥那头有台升降机可以去底下。要是我解除安全阀,开启手动控制的话,说不定就能在我的搭档把水泼到别人身上之前赶到。”我转身要走。“警告你啊,”我干巴巴地补了一句:“拿你的武器去注册,不然下次见到你我就要开单子了。”
“电梯还没到下一层,你的人就会死在废堆里。”她在我身后说。“要不要试试更快的办法?”
耳边传来电弧的噼啪声,还有浓烈的臭氧气味。我转回了头。
眼前出现了一架私人武装超高速机车。潮湿的空气开始凝结成雨水,但水滴打在全碳气凝胶的表盘上就滑开了。她发动了机车,我可以感觉到磁力引擎的震动。
我低声吹了个口哨。“这玩意儿百分之百是没有注册的。”
“正确。”
“你看起来不像是会让人搭便车的人。”
“车钱就用你的数据块抵了。”她淡淡地说,同时扭大了引擎。“就当是给你的移动速度升级了吧。”
我盯着她的眼睛。她大可以把我射倒,拿了东西完事。
“我不信任升级。”我说。
我走过去,跨上车坐在她身后。
“你也不必信任。”她把车轮提上桥边。“顺便告诉你,我叫薇恩。”
废堆
我眼前掠过一片垂直急升的霓虹,一眨眼就过了六个城区。我紧紧盯着目镜里莫斯利的位置,以免把上一餐吃的营养包吐在这台漂亮坐骑的后座上。
薇恩把机车藏在一个可以俯瞰废堆的消防出口,唯一的痕迹就是一股隐约的酸性气味。我戴上一副紫外光目镜,看着夜晚来来往往的人群。
街上比平时更繁忙。就好像有人摇了一下晚餐铃,把街头巷尾长着疥疮的公猫全都招来了。
“他在那里。”我从屁股后面的战术口袋里掏出数据块递给薇恩。“拿着。免得我忘了车钱。”
“讲信用的警察。像你这样的现在可不多了。”薇恩接过数据块,打量了一番废堆的新近景象。“这一转可真是世风日下了。”
我点点头。“我还在这样的地方打过架,感觉就像是昨天的事情。”
“谁说不是呢。”薇恩的冷笑又出现了。她检查了一下另一把更大的十字弩的动力腔。“你要是不想打头阵,我就上了。”
“这事儿有那么好玩吗?”我说。“你不必来这儿的。”
“喜欢打打杀杀的可不止你一个。”
我耸耸肩,绕到了建筑后面,寻找非承重的墙面。这已经是一座危楼,所以我得小心。要是我把这栋楼给弄塌了,而莫斯利还在里面的话,对他可没有半点好处。
我找到了一个好位置,打开拳套里的耦合器。然后,我把这一天里每一公斤的不满都集中到拳头上,狠狠地砸了出去。
碳纤维构成的蜂巢墙面早已年深月久,我两拳就开出了一个洞,足够三个人并排穿过。我拍拍身上的碎屑,走进了昏暗的建筑。
我运气还不错。这是一间库房。售后市场的散装义肢从地面一直堆到天花板上。看上去没有一件的来路是干净的。不过话说回来,能直接买得起刚出厂的升级零件的人,都在离这里好多个、好多个城区的头顶上。
我推开几条塑料门帘,露出了一个更大的房间,里面波动着幽暗的蓝光和紫色的荧光。音乐中低沉的贝斯与我的胸甲一同共振起来。我指了指高处的坐席。
“是他吗?”薇恩侵入了我的内部通讯频道,并且接上了她自己的,所以我可以在脑海里清楚地听到她的声音。虽然仍然很低,但没有了语音处理器的效果。她朝一个壮硕的背影扬了扬下巴。那人独自坐在一张昏暗的台子边。
“入侵中心探员的私人通讯器是足够坐牢的重罪。”我回答道。“我不打算问你是从哪里学到这门手艺的。”
薇恩笑了。那人面前的柔光反射出一双溜圆的大眼睛,是莫斯利。我点点头。
“没错,是他。”
我把拳套的能量稍微推高了一点,在破烂的地面上投出一团橘黄色的光。废堆的人都很明白这光线的意思,一言不发地纷纷让开了。
我拖了张椅子放在莫斯利的桌前。台子上的光线微微闪烁。我注意到这地方最近刚刚被拿来当做进行神经手术的临时手术台。证据就是莫斯利的杯子旁放着的小桶,里面装着不少牙齿。没有经过中心认证的数据端口通常都会选择最方便的神经接入——臼齿底下是最容易处理的。
莫斯利看到了薇恩:“你没说你会带朋友来啊,蔚。”
“升级了。”薇恩说。
我身子前倾,把两只拳套都摆在了桌上,差点儿打翻了小桶。我翻开目镜,好好地看着莫斯利真正的、脆弱的双眼。
“我应该多带些人手来这地方的。要不是为了找什么东西,你也不会到废堆来。所以,你在找什么,莫斯利?”
拳套的关节被激荡的能量刺得发痒。
“他不想要我的东西……所以我跟他说了你有升级品。”莫斯利眼眶湿润,言辞闪烁。“我想着他要是有兴趣,我能说服你卖给我。他说,他说如果我能把你叫下来……”
“你的买家在哪?”薇恩扫视着四周游荡的恶棍们,问道。
一束细细的红光,指住了莫斯利的胸口正中心。
建筑里老旧的公共通讯频道里传来一个异常冷静的声音:“在这里,亲爱的。”
我看见薇恩的脸色突然变了。她低吼道:“烬。”每个下城区的执法官都能分辨出这种声调的含义。
“特勤中尉薇恩,多么美妙的惊喜啊。你看起来好多了。伤感呐,你的小队成员们,但你把他们的东西都利用得不错。尤其是那把十字弩的升级。”
“烬?莫斯利,你的买家是卡达·烬?”我盯着这位新搭档还在傻笑的脸。他毫无抵抗地点了点头。烬是个臭名昭著的增强体黑客,尤其喜欢那些高等级的升级件。据说,他以前是个混黑市的技术工,但是有一次活儿做得不干净,反而差点把自己给抹干净了。结果就是严重的人格分裂。我最近一次下载的通报里提到,他后来一直在抢别人身上的好东西。就算他最开始时不是疯子,他往自己身上插了这么多别人的零件,估计脑子也没有多少正常的部分了。
而且听起来,薇恩和他之前交过手。
“这日子越来越有意思了。”我压着嗓子说。
烬大笑起来。失真的狂笑让我的脊椎底升起一股冷意。
“我要把你碎尸万段,你这病毒。”薇恩朝着没有行迹的声音说。她已经绷到极限了。
“晚点儿再说,亲爱的。先来解决我要的东西。”烬的声音变成了令人胆寒的低语。“升级品呢。”
“已经不是她的了。”薇恩掏出数据块,高举到眼前。
“可惜啊。”烬叹气道。“我多么希望你已经把子程序安装好了呢。哎,这样一来——我只好重写一下第三幕了。”
一声极高音调的刺耳呼啸,伴随着一道红色的离子团从我和莫斯利之间飞过。我没戴遮光镜,炽烈的光芒把我闪得眼前一黑。嘈杂的背景音突然静止,又立刻变成了恐慌的叫喊。我闻到了恐惧,还有硅片烧焦的味道。泪水冲进眼眶,我不停地眨眼想要抹去氖离子留下的光斑。
透过重重残影,我看到拳套的关节位置被烧焦了,莫斯利胸前有一个穿透的空洞。哪怕没有中心的法医套件,我也能断定这就是在桥上杀掉医生的同一把武器。
“那只老鼠就在这里。”薇恩在通讯器里对我说。“我要杀了他。他要的就是这个。”她把数据块扔给了我。“小心别中枪。”
我抓住数据块的同时,薇恩便消失了。废堆基本上已经空无一人。要论驱散人群的效果,一发去离子化的电浆显然是最好的。我的拳套再次充能,琥珀色的光芒照亮了黑暗。
机械化的笑声在屋内回荡着。公共频道里传来静电的滋啦声。
“啊,啊,啊,探员。戴着手套的猫可抓不住耗子哟。”他说着,发出猫一样的咕噜声。
“卡达·烬。”我大声说。“你因多项谋杀而被通缉。”我看着高处的阁楼,寻觅着红色的光点。“并且你刚刚还杀掉了我的搭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