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将凝结在枯草上的霜变成了露珠,温彦博强忍着因为饥饿造成的眩晕走出了毡包。他紧了紧腰间的草绳,好让肚子不再饿得难受。
他穿着的不是袍子,而是在一块破毡子的中间挖个洞之后套在身上的,没有衣带没有扣袢,只在腰间用一根自己编的草绳子扎紧。
破毡子的里面是一身破烂的袍服,破成布条的袍服下摆上依稀能看到织锦花纹,这说明这破烂的袍子原本应该是一件官袍。
一阵寒风吹来,温彦博立刻打了个寒颤停在毡包门口,而一群小羊羔却咩咩的叫着从温彦博双腿间跑出毡包,小羊羔们一边蹦跶着一边奶声奶气的叫着钻到母羊的肚子下面。
昨夜寒风呼啸,毡包旁羊圈里的小羊羔儿们被冻的咩咩咩的叫个不停。如果任凭这些小羊羔儿这么叫下去,怕是用不了多久就会招来饿狼,即使狼不来这些小羊羔子怕是也要被冻病。
在草原上,不论是人还是牲畜,只要得了病都是靠两种手段“治疗”,一是硬抗二是听天由命。换句话说,这年月生活在草原上,最好别得病,万一得了那就等死吧。
小羊羔子们高一声低一声叫的扎心,毡包里的温彦博实在听不下去了,于是他打开了毡包的门将小羊羔们放了进来。
这些羊跟着温彦博久了,个个似乎都通了人性,那些大羊用头把小羊顶进毡包而它们自己却不进来。温彦博的毡包很小,只够住两个人的。小羊们进了毡包就没大羊的地方了,所以那些大羊只把头缩进毛里然后一个挨一个在避风处挤成一团,大公羊都挡在最外面,那些有羔子的牧羊在最里面。这幅场景让温彦博颇为感慨。
温彦博挨个摸了摸大羊,直到确认没有被狼叼走一只,也没有一只冻死冻病的之后,他才松了口气。但这种轻松没持续多久,他的双眉又皱了起来。
武德八年,突厥入侵,身为并州道行军长史的温彦博,随行军总管张瑾出兵抵御。八月,唐军在太谷战败,温彦博被突厥俘虏。颉利可汗知道他是大唐皇帝近臣,向他逼问唐朝兵力虚实。温彦博坚贞不屈,不肯吐露,于是颉利可汗将他和他的侍从流放到阴山下,命他们放羊。
武德八年的冬天来了,温彦博的侍从一个接一个死去,只有他熬过了冬天等到了春天。可如今,冬天又要来了。温彦博不知道靠自己一个人还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他的心头自然而然的浮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从武德九年的春天开始,那个突然出现在温彦博眼前的叫做巴腊琴的草原小姑娘,让温彦博的流放生活有了一些温暖。
那小姑娘教会了温彦博很多在草原上活命的技巧,而温彦博也教了巴腊琴很多汉家诗歌和礼仪。小姑娘很善良很开朗,但算不上很聪明,所以温彦博总会把诗歌的原文改的比较浅显易懂,这样一来巴腊琴就你能记得住。
流放生活除了苦寒之外,最让人难忍的就是寂寞。所以每当巴腊琴用清脆的声音吟诵着呱呱飞过一群鸭的时候,温彦博就特别的开心,笑得也特别的爽朗。
随着相处的时间长了,温彦博知道了巴腊琴的身世,于是越发疼爱这个懂事又坚强的小姑娘了。而巴腊琴也把温彦博那座小小的毡包当成了自己的家。
此时,温彦博站在毡包前眺望着远方,他希望巴腊琴能够像往常那样出现在眼前。可是温彦博知道,他可能再也见不到巴腊琴了,因为看守温彦博的突厥十人长告诉温彦博,巴腊琴的阿爸要用巴腊琴换过冬的粮食和食盐。
十人长问温彦博有没有足够的物资,如果有他可以帮忙把巴腊琴换过来。但是温彦博真的什么都没有,他连自己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都不知道,哪里还有多余的物资呢。
温彦博失望的叹了口气,心中是无限的失落和悲伤。如果这是在大唐,温彦博只需说句话就可以改变巴腊琴的命运。可惜这里是草原,温彦博自己的命还捏在别人手中,他就算有心想帮巴腊琴也没这个能力。
温彦博转身打开羊圈,羊儿们咩咩叫着跑到草滩上大口吃起了草。冬天快来了,羊儿们也知道要吃的饱饱的,好让自己的身上的毛和脂肪更厚实一些,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顶住寒冷的冬天,才能不被那能把牛马吹上天的白毛儿风吹跑。
羊儿们很懂事,基本不用温彦博去管,所以温彦博有时间为自己弄些吃的。
毡包内要多寒酸有多寒酸,几张铺在地上的羊皮就算是床和铺盖了,三块石头架着一口铁锅就是做饭的灶了。
锅里只有几块巴掌大的黑乎乎硬棒棒的干肉,温彦博拿起一块送进嘴里用力的咬着。
他没时间生火,他得赶紧为羊儿们准备过冬的牧草,还得请十人长他们为自己杀羊晾肉干,报酬就是羊头羊蹄儿和羊下水得给十人长他们。温彦博总共也就不到三十只羊,为了过冬至少要杀掉一多半,这让温彦博从心里感到难受。
温彦博一边嚼着肉,一边拿起割草刀走向草原。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温彦博回头一看,只见远远跑来三匹马。
温彦博心中一阵欣喜,他转过身扬起手喊到:“巴腊琴,是你来了吗?”
然而温彦博迎来的却是直冲他而来的狂奔的马蹄。在草原生活了快一年,温彦博已经懂得通过观察马的姿态分辨是友善还是恶意。他一见来者势头不对就赶紧躲闪,但是他躲过了马头却躲不过骑马人的脚。
嘭的一声,温彦博被踹得翻倒在地滚出好远,手中的肉块和割草刀也不知飞到了何处。
温彦博颤抖着从地上爬起来,他头上的发髻已经散乱,脸颊上沾着泥土和草叶,鲜血慢慢从伤口里渗出。
三个骑在马上的突厥人一阵哈哈大笑,用鞭子指着温彦博嘀里嘟噜说个不停。温彦博知道,这是在骂他是个废物,是个被阉割了的废物。温彦博站在那里,他平静的看着那三个突厥人,一句话也不说。
踹倒温彦博的突厥人指着他大声问:“汉人,你把我的巴腊琴藏到哪里了!快说,不然我打死你!”
温彦博:“某家没见过巴腊琴。”
一个瞎了一只眼断了一条腿的突厥人冷冷说:“按照我们突厥人的规矩,你如果看上了我穆特的女人,你可以和我对决。你赢了我的女人归你,你输了你的一切归我。不过,你一个连羊都不会放的废物怎么可能和我这样的勇士相比。我大方一些,你只要能拿出比我给巴腊琴家多十倍的物资给我,巴腊琴就是你的了。汉人,两条路,你选吧。”
另一个突厥人笑着说到:“这个汉人怕是连冬天都过不去了,哪有什么东西跟你换巴腊琴。喂!汉人,快把巴腊琴交出来,让我阿哥确认你没碰过巴腊琴之后,再把你的羊赔给我阿哥,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不答应,我就打死你!”
温彦博:“巴腊琴不在我这,不信,你可以搜。”
穆特一摆头,他弟弟催马冲向毡包,从这头冲进去又从那头闯出来,毡包轰隆一声倒在地上。
“巴腊琴没在!”
穆特:“汉人,你把我的女人藏到哪里了,你说不说!”
温彦博:“我真的没见过巴腊琴。”
穆特冷笑一声冲他弟弟喊到:“杀!”
穆特的弟弟怒吼一声拔出弯刀冲进羊群左劈右砍。刹那之间,羊头滚滚落地,冒着热气的血四处飞溅。被杀的母羊倒地之后喷出了洁白的乳汁,小羊羔们咩咩的叫着跑过去伸出小嘴儿舔着羊妈妈最后的哺乳。
“不要杀,不要杀啊!”
温彦博张开双臂冲向羊群,这羊不仅是温彦博赖以活命的的食物,赖以抵抗严寒的衣物,更是陪着他度过艰难岁月的伙伴。这群羊在温彦博心中很重要,以往杀羊的时候温彦博都会让十人长把羊领到远处去杀,他实在不忍看着自己的伙伴倒在屠刀之下。
可现在,这群羊被穆特的弟弟肆意杀戮,这血腥的一幕让温彦博想起了他和将士们在包围圈中跟突厥人拼死血战到最后的那一幕。
温彦博的眼睛红了,他的怒气爆发了,他要和这三个突厥人拼命。但他毕竟老了,现在的温彦博已经五十多岁。在古代,能活到这个岁数的基本上都是爷爷、太爷爷。也基本上都是走道佝偻着腰还得杵着拐棍儿,说句话都得连喘带咳嗽的。
温彦博出身太原温氏,那是一个老牌的官宦世家。其父是北齐文林馆学士温君悠,其兄温大雅追随李世民,现在已经被任命为礼部尚书。温彦博自己曾在前隋担任文林郎、通直谒者,幽州司马。后随罗艺归唐得到李渊信任,历任幽州大都督长史、中书舍人、中书侍郎、雍州治中、御史大夫,封西河郡公。
这么好的家世让温彦博的体质比一般的同龄人要好很多,所以五十多的他才能咬牙坚持活到现在。但是面对穆特和巴腊琴的爹这两条健壮的“狼”,温彦博还是完全落于下风,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穆特和巴腊琴的爹催马将温彦博反复撞倒在地,鞭子雨点般的抽在温彦博的身上。
温彦博:“士可杀不可辱!有本事,你杀了我!”
穆特:“你当我不敢吗!”
仓啷一声弯刀出鞘,穆特将弯刀举过头顶做出就要劈下去的姿势。
穆特:“最后再问你一遍,我的女人到底在哪!”
温彦博:“不知道!要杀就杀,啰嗦什么!小子,你的手别软,使劲砍,朝这砍!我要叫你看看,我们汉人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穆特:“既然你想死,那我就成全你!嗨!”
弯刀唰的一声劈了下去,温彦博站直了身子扬起脑袋死死盯着穆特。
嗤,噗!
唏律律律~~~
穆特的马惨叫声中猛然栽倒在地,猝不及防之下穆特一头摔了出去,在草地上滚出了很远。
当穆特被巴腊琴她爹从地上扶起来之后,他一眼就看见自己的马头上插着一只箭,那只箭从马的前额贯入后脑穿出。从正面看,只留着尾羽,从后面看却能看到还带着鲜血和碎肉的箭簇。
也上过战场的穆特一下就做出了判断,射出这支箭的人绝对是一个最厉害的射雕手。正要破口大骂的穆特,识趣的把快要脱口而出的脏话咽了回去。
穆特抬头四顾,就见眼前出现了一群人。为首一个是一位骑在大青马上的一身贵气的少年。这少年左边是个和尚,右边是个老头子。而那一箭肯定是这个老头射出来的,因为他正一边摆弄着手上的弯弓,一边将右手拇指上的碧玉扳指在那张老脸上来回的蹭。
少年身后有三个披甲骑士各自举着三杆大纛,一杆大纛上是一面黑色的绣着头上长角肋生双翅的大白马的旗帜,一杆大纛上挑着一块盾牌那么大的金色招牌,而中间的却是狼头纛。
除了这六个人之外,还有几十个身穿铠甲全副武装的骑士,这些骑士已经从四面将穆特三人包围。弓箭手弯弓搭箭指着三人,其他人已经拔出长刀端平了长矛做好了冲刺的准备。
穆特是有经验的,他一看这帮人的穿着打扮和手中武器就知道自己惹不起对方。他收起弯刀摆出一副笑脸,一瘸一拐的来到小白的马前,。穆特弯腰抚胸行了一个礼,可还没等穆特说话,就听到一声尖叫从小白身后传来。
“天呐,你怎么啦!”
叫声是巴腊琴发出的,她惊叫之后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冲到温彦博身边。她一边抬起袖子给温彦博擦着脸上的血水,一边不住声询问是谁伤的。
此时的巴腊琴一副汉家女儿得装扮,这模样就连温彦博都差点没认出来,就更别说穆特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人了。穆特俩眼盯着巴腊琴,就像一只发了情的老公狼一般。
巴腊琴的爹还是认出了这个美得如同天仙一般得女娃是自家闺女,他对穆特说:“我的巴腊琴竟然这么美,说好的价不算数,要翻倍,翻三倍。”
穆特:“我给你五倍的价,巴腊琴必须归我。”
巴腊琴她爹:“好。腾格里在上,绝不反悔。”
穆特:“绝不反悔。”
俩人刚刚谈妥,就听为首的那位少年说话了。
“二位谈妥了吧?看来这笔生意做成了呀。先恭喜二位了,不知道你俩谈的价格是啥,你里必须告诉我,因为我要根据成交价格收取税金。巴腊琴,你把这位爷爷扶到车上去。戒色,去给他治伤。”
巴腊琴扶着温彦博上了车,巴腊琴的爹不干了。
“你是谁呀,你一个汉人也敢管我们的事!巴腊琴是我的女儿,她的事我说了算,什么时候轮到你插一杠子了。”
穆特:“不是什么人都能在敕勒川收税的,这片土地的主人是莫贺咄设,他是我们突厥大可汗的儿子也是突厥未来的大可汗,只有他才有权在敕勒川收税。而我,穆特,是这里的伯克,只有我才有权利代替莫贺咄设收税。你们是隋王的人还是可敦的人?不管你们是谁的人立刻离开敕勒川,这里不是你们撒野的的地方。”
小白:“你瞎了一只眼,难道还想瞎掉另一只吗?你没看见我身后的狼头纛吗!”
穆特:“看到了。这样的狼头纛可敦有隋王也有,不稀奇也代表不了什么,因为吃了船上所有的牧民都属于叠罗施,你们没资格命令我。”
小白:“你不认识这狼头纛可以,可那块招牌你总该认识吧。”
穆特:“不认识,我不认识字。”
小白掏出金牌说到:“既然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叠罗施的人,那这块牌子你总该认识吧?”
穆特楞了一下,但很快就说:“这块牌子跟莫贺咄设的令牌差不多,但我不敢确定就是。你们汉人巧手的多,随便找块金子就能做出一样的个东西来,而且做得比我们自己做的还好。谁知道这是不是你自己做的。”
小白被这个穆特气乐了。
小白:“色爷,这家伙说自己是个伯克,伯克到底是啥玩意儿啊,居然有这么打的权利,甚至可以藐视君王?”
色爷:“伯克就是中原的里正。”
小白:“原来是个村长啊!好家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突厥大可汗呢。穆特,你冲我鞠躬的时候我还觉得你是个有眼色的。我猜你也应该能看出来我不是一般人,我不相信你看不出那狼尾纛和别人的不一样,我也不相信你看不出这块金牌是真的。可我就不明白了,你明明是个有心计的人,可为啥要跟我作对。”
色爷扯着浓重的关中腔说:“他就是看咱们都是汉人呗。自从前隋灭亡大唐立国之后,中原多少反王归附突厥,认贼作父。像梁师、义成公主那样的祸害不仅认贼作父还为虎作伥,竟然撺掇突厥侵犯中原。惯的这帮狼崽子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小小一个里正,也敢跳跳窜窜的耍横。哼!郎君,俗话说泥人儿还有个土性子呢,这厮都蹲在咱脑袋上拉屎撒尿了,咱再把脑袋塞进裤裆里那还叫爷们儿郎君发句话,老汉亲自动手超度了他!”
小白还没说话呢,穆特的弟弟催马回到穆特身边。他跳下马来跑到穆特身边住了穆特,这小子盯着小白的眼神狠呆呆的,就像是一只随时准备扑上去咬住小白咽喉的狼。
小白低头看着这仨突厥人,冷峻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
小白指着自己的鼻子问穆特三人:“不知者不罪,我再给你们哥仨一个机会,你们知道我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