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子老周是一个大姜老卒。
五十年前姜楚两大王朝逐鹿中原之时本是一名步军伍长,不料河州一战被乱箭射中左腿,无奈退出军队。
后来为了逃离中原纷飞的战火,随同难民一同离开中原,沿西北而上,过西凉山入边州。
边州份属中原,乃是中原十三州最西北之地,由于远离战火,还算太平,老周就在边州定居了下来。
边州素来苦寒,可老周也许是苦尽甘来,哪怕瘸着腿,入边州没多久还是找到了自己的爱人,娶妻生子,过着简单而安定的生活。
因此,哪怕大姜战胜大楚定鼎中原,他也没有返回中原。
不过,小地方有小地方的苦。
边州虽属中原,归于大姜的版图之中,可与中原之间却隔了西凉十万大山这一天堑,反倒是和西域十国的疆域之间没有什么大的障碍,所以颇有些姥姥不疼爹爹不爱的意思。
夹缝中求生存本就艰难,一边是大姜统治力量薄弱的边州官府,一边是对大姜虎视眈眈的西域十国,边州老百姓的生活就更加艰难了。
尤其是每年深秋,对边州老百姓来说更是雪上加霜。
西域干旱少粮,而边州虽然也算地处西域,可因为西凉十万大山中的冰雪融水,粮食产量还算丰盛。
因而每年秋收之际,直接靠近边州的北江和北齐就会派出数队兵马前往边州夺粮。
尽管大姜在边州安排有驻军,可天高皇帝远,没有人管制,驻军统领自然不会做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们只会保证自己的利益,只要自身利益未受侵犯,谁会去管老百姓的死活?
在这种情况下,边州极西之地的老百姓可谓是生活在一片水深火热之中。
尤其是今年,西凉山的冰雪融水不知道什么情况,较之往年要少了一半。没了水,可就苦了庄稼,不能有好的收成,那就苦了老百姓。
没有粮食,还要面临北江和北齐两国的掠夺,这可真是要了普通老百姓的性命。迫于无奈,大量边州极西之地的老百姓开始逃难。
而老周,自然是这些难民中的一员。他们村子中二十户人家七十来个人便组成了浩浩荡荡的难民队伍,准备一起背井离乡,离开边州前往中原。
边州和中原十二州被西凉山隔开,想要前往中原就必须翻过西凉十万大山,这可不是一般的艰难。好在他们离开前带上了所有的粮食,这些粮食足够他们一群人在西凉山中生活好几个月,有了这几个月的时间,足够他们到达中原了。
这七十余人中,多是边州土生土长的人。其中就算有几人曾经离开过边州,也只是到过边州附近的村镇,最远的恐怕也仅仅是到过北齐和北江的边镇。对于中原十二州,在他们的眼中似乎有些遥不可及。
因而,瘸子老周就光荣的成了这一队难民的领队。
老周不愧是当过步卒伍长的人,虽然退出军队差不多五十年,离开中原也差不多有五十年,可他对路线的判断还是异常精确的。
在老周的带领下,他们不断的穿梭于十万大山之中,几乎没有过迷路的时候。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西凉山中的夜幕降临的格外早。
老周瘸着腿紧走了几步,看了看自己面前的那座大山,眉毛皱的有些紧。
紧随他身后的是一个健壮的小伙子,这人是老村长的儿子,名叫林恒,是一个很理智的年轻人。
此次逃难,老村长由于舍不得故土,硬是拼死一个人留在了村子里,而他的儿子自然理所应当的成了他们村新一任村长。
“周叔,有什么问题吗?”林恒站在老周的对面,看着老周紧皱的眉毛,脸色变得有些严肃。
这一路走来,要是没有老周的带领,他们不可能在十万大山中行走的这么顺利。所以,林恒对老周还是很尊敬的。
老周没有理会林恒,他瘸着腿继续向前走,一双眼睛左右环顾,浑浊的眼中时不时有精光闪现。
“我在思考是继续赶路,还是在此扎营,休息一晚上。不过,现在看来完全没有疑问了,我们必须连夜赶路,登上这座山。”老周伸手指了指前面的大山,语气不容置疑。
林恒虽然尊敬老周,可心中还是很疑惑,“周叔,现在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们又已经赶了一天的路,大家都很疲惫了,继续赶路大家恐怕会很不愿意。”
他语气平稳,虽然是在说其他人,可他自己显然也是不愿意走夜路的。毕竟西凉山中猛兽甚多,走夜路不知道危险了多少倍。
“必须赶路!”老周有些惜字如金。
不过,话落似乎发现自己的语气有些生硬,便又开口解释道:“我刚刚看了看,我们所处的地方在两座山之间,是一座山谷,而且这两座山上的泥土多是质地松软的黄土,如果我们在这里扎营,一旦夜里下起了大雨,山体崩塌,我们很有可能被堵死在山谷之中,一旦出现我说的这种情况,那我们所有人就只能等待死亡了。”
“原来是这样!”老周的解释让林恒心中一片恍然,他按照老周所说查看了一下,发现确实如此。便立刻回到了人群中,招呼大家继续赶路,等到了山顶,再行休息。
老周一路走来,虽然帮了大家不少,可林恒毕竟是村长,他的话比老周要来的有力度多了。
在林恒的招呼下,大家心中尽管不情愿,可还是行动了起来,准备继续赶路。
山顶,一片青石。
一座凸起的青石上躺着一个年纪约莫十岁的孩子,他面孔棱角分明,布满了风霜,满是灰尘的身上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死人。
他的胸口有一下没一下的动着,似乎连呼吸都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
而在他的身旁,则卧着一头瘦骨嶙峋的黄牛,黄牛四蹄蜷曲,双眼死死的盯着青石上躺着的孩童,隐约间似乎能从它的眼中看到一股浓浓的悲哀。
老周一马当先的上了山顶。
当过步卒的老周哪怕瘸掉了一条腿,也不是村子中的这些老弱妇孺能够比较的,尽管他年事已高,身体却依旧很硬朗。
山顶上山风很大,凛冽呼啸成声,呜咽呜咽……,显得有些凄凉。
老周的心里没来由的升起一种悲哀的感觉,他的步子渐渐放缓,似乎在追忆着什么。
“哞~”
“哞~”
……
老周的到来老黄很明显察觉到了,和丁牧童朝夕相处了四年,老黄似乎拥有了属于它自己的灵性。
它四蹄一弹顷刻间站立了起来,发疯似的冲向了刚上山顶的老周。
这让陷入追忆中的老周一下子回神,几乎被吓晕了过去,也就是老周上过沙场,不然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恐怕当场就晕了过去。
似乎是看见老周望见了自己,老黄又立马掉头跑向了丁牧童晕倒的青石,老周的视线随着老黄,一下子就看见了躺在青石上的丁牧童。
迎着月光,丁牧童稚嫩的面孔苍白的毫无血色,看上去完全无法察觉到一丝的生气。
“是个孩子!”老周一声惊呼,立马瘸着腿跑了过去,整个人显得有些颤抖。
“孩子,醒醒,快醒醒!”老周一边拍着丁牧童的脸,一边叫着。
“晕过去了?”老周探了探丁牧童的鼻息,看了看他干涸的裂出了口子的嘴唇,突然疯了似的向他来的地方跑去,“水,水,林恒,快给我水!”
林恒刚刚爬上山顶,还来不及喘口气,就被突然疯了似的老周给吓了一跳。
未等林恒递过水壶,老周就从林恒腰间抢过水壶,闪电般的又跑向了丁牧童,“孩子,水来了,水来了,喝口水,快喝口水!”
老周小心翼翼的将水喂向丁牧童。
干涸的嘴唇尝到甘甜的水源,丁牧童的身体立马有了反应,他拼命的汲取着水壶中的清水,求生的本能开始激发他的生机,原本死气沉沉的身体终于像是雨后春笋一般复苏过来,就连呼吸也有力度了许多。
林恒紧追着老周赶了过来,看见老周和丁牧童,他顿时明白了一切。
林恒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无奈,“周叔,你先不要激动,这孩子看上去活下去的可能并不是太大,还是不要浪费水源了。”
“你放屁!”老周退伍以来,第一次爆出了粗口,他眼神凌厉的就像是一把剑,死死的盯住了林恒,“给我食物,快给我食物!”
林恒一时之间竟然被突然变了个人似的老周给吓住了,他愣愣的掏出了自己怀里的大饼,递给了老周。
看着老周这般疯了似的模样,林恒的心中突然有些于心不忍,“周叔,你醒醒,你看清楚,他不是你孙子,你孙子已经死掉了!”
林恒的话就像是一声惊雷,吓到了山顶上的所有声音,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山顶蔓延,就连老周喂丁牧童食物的动作都停止了下来。
“唉!”
半晌,老周幽幽一叹,率先开口打破了山顶的死寂,“林小子,我知道我孙子已经死了,他并不是我的孙子,可不是我孙子,难道我就要见死不救吗?他还是个孩子啊!我们背井离乡不就是为了生存吗?这一路走来,我孙子病死了,李狗子摔死了,王大婶累死了,小六子熬不住跋山涉水又返回边州去了……开始的近七十人现在满打满算差不多还有六十个,但大家都还在坚持着,为什么,不都是为了活着吗?”
“您看看,这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啊!他还没有死,有水有食物他就可以活下去,他还会有将来,还会有大好人生。我们能珍惜自己的生命,就算挣扎着也要求活,难道就不能珍惜一下眼前的这条生命吗?村长,我知道我们的食物和水已经不多了,不过您放心,我每天少吃一点大饼,少喝一点清水,我省下的都给他,您看这样行吗?而且,我能向您保证,我们离中原已经不是很远了,我一定能带着大家一个不少的走出西凉山。”
“村长,您就答应老周吧!我们的食物也可以省一点,活着不容易,能活着,没有人愿意死!”林恒的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满了人,他们异口同声的替老周向林恒求情。
老周闻声回头看了看林恒身后站着的那些既熟悉又朴实的身影,双拳不由的紧紧握了起来。
他的眼中蓄满了滚滚热泪,他从来没有一个时候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并没有白来这个世界上走一遭。成亲的时候没有,孩子出世的时候没有,孙子出世的时候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