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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行

2019-11-22 16:00:006287

第五十一章 不愿,只能

虽然春风拂面,但是人心已寒。

方守义头顶上的“明镜高悬”四个大字在这个时候异常耀眼,就像是对眼前这一幕最好的讽刺,是啊!一地父母官,好一个明镜高悬。

江宁和江城这一老一弱如何能是方守义的对手?

方守义下令把他们拖下去重打二十大板,那就一定会重打二十大板。

尽管只是而是大板,可对江城和江宁这对孱弱的妇女来说,绝对是极重的惩罚。

二十大板真要是打下去的话,不说已经快要度过中年,人生已经走完一大半的江宁,恐怕就是江城都会身受重伤。

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在这个不堪入目的世道里。父女俩该如何活下去?

两个人都无法动弹,没有其他人的照顾,伤势一但恶化,绝对是一命呜呼的下场。

江宁口中依旧悲呼不断,他觉得上天不公,这个世道不公,方守义不公,可他能有什么办法?

除了那些无关痛痒口头上的诅咒,江宁任何事情都无法做到,他有心无力,无能为力啊!

不同于江宁的悲呼,这个时候,被衙役拖下去的江城一言不发,她只是瞥了一眼悲呼着的江宁,脸色铁青,眼神黯然。

身为人女,不管如何,江城都不能见到自己的父亲在自己面前挨板子。

民不和官斗,这个江城从小就在书中学到的道理在这个世道上给人的沉痛教训绝对深入骨髓,不是不敢斗,而是不能斗,斗之必输。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不是英雄,而是傻子。

江城从小就聪明伶俐,她善良,孝顺,对于外人都能不留余力的帮助,何况是对自己的父亲?

她不甘的看了一眼老神在在坐在大堂中的方守义,看到方守义那副胸有成竹的嘴脸,江城就觉得恶心。

她慌忙移开自己的视线,随后将视线定格在“明镜高悬”这四个大字之上,从小就学过女子应该知书达理的江城不屑的“呸”了一声,双眼之中由决然化作了坚定。

江宁能够为了她豁出去一切,江城同样能够为了自己的父亲放弃所有。

聪慧如她,自然清楚青牛镇的这个方县丞早已和宋杰远勾结在了一起。

所以,在衙役动手将江宁按倒在地上,板子即将重重落下之时,江城开口了,声音冷冽,不夹杂一丝一毫的情绪,干巴巴的感觉好像说这句话的人是一个死人。

“你不能打我爹爹,青牛镇宋解元喜欢我,还要娶我,如果你今天动手打了我爹,我就一头撞死在衙门大堂之中,到时候我看你如何和宋杰远交代!”

江城好像是一具行尸走肉,身体还活着,心却已然死寂。

她的双眼之中神色木然,毫无光泽,但就是这样一副模样却让方守义感觉到了一种不畏死甚至是不惜死的感觉。

“慢着!”

方守义及时出声制止了衙役挥动着的板子,他挥手示意衙役退到一边,而后脸上露出了一丝灿烂的笑容,虚伪做作。

他看着好像活死人一样的江城,打了个哈哈,“江小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你要是早妥协,也就不会出现这么多的事情了。搞得劳心劳力,你们累,宋公子累,我可也不轻松啊!行,既然你要见宋公子,那么我立马就让人把他请出来,有什么话,你们小夫妻俩慢慢说,有什么事,也慢慢商量。”

方守义嘿嘿一笑,“江小姐,都说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还希望待会见到宋公子你不要太激动,不然,哼!”

他的目光放到江宁的身上,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江城微微笑了笑,既然做出了决定,那她自然不会反悔。

只是在江宁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跑到她身边的时候,未等江宁开口,江城就握住了自己父亲的手,重重的摇了摇头,“父亲,算了,算了!我们斗不过他们官商勾结的,继续斗下去,不论是你,还是我,就是弟弟恐怕都会死在他们的手上,算了,真的算了!”

江宁没有说话,他低下了自己的头,一双还未浑浊的眼睛里蓄满泪水,他的脑海中没来由的浮现出了一个和江城长的几乎一模一样的女人。

当初追那个女人的男人可以从青牛镇镇东头排到青牛镇镇西头,其中不乏有钱有势,才高八斗的公子少爷。

可那个女人偏偏认定了他,而且不顾家中反对,铁了心要跟着他这么一个有些势力,有些吝啬的男人。

成亲那天晚上,江宁有问过那个女人为什么在那么多的公子少爷中偏偏选中了无才也无势的他。

他记得那个女子那个时候笑比花娇,怔怔的望着他,他也望着那个女子。

当初那样一个一日三餐都只能维持温饱的人如何敢想象抱得那样一个美人回家?那个时候的江宁,当真是有一种被馅饼砸中了的感觉。

以前对于那个女子,他只是偶尔想想,有的时候甚至是连想都不敢想,可事实是那个女子真的选了他。

江宁永远都记得那个女子在那个夜晚和他说的那一句话,“夫君,你虽然势力了一些,吝啬了一些,可我觉得你骨子是很善良的一个人,尤其是对你身边的人,你会一辈子不求回报,不惜代价的对她好。”

那个女人眼光确实独到,事实也正是如此,成亲以后,江宁对她是真的很好。

记得有一段时日,江宁甚至是自己都饿着肚子,可却让那个女子一日三餐顿顿都有荤腥。

那段时日苦吗?

江宁从来不觉得苦,相反每一次只是,老周的如意算盘似乎打错了,他低估了眼前这名高大山贼头领的身手。

几乎是老周动手的同时,他面前的钱如意也动了。只是一个横移,老周的进攻就落到了空出,反倒是被钱如意伸出双手,扣住了喉咙。

钱如意当初虽是市井无赖,但是为了生存下去,他可没有少磨练自己的身手。后来上了鸡鸣山,侥幸救了一名江湖高手,他更是频频向那人请教。

因为失忆加上报恩,那人倒是也没有藏私,可以说是倾囊相授,只不过钱如意早就过了习武的年龄,而且根骨奇差,虽然练了差不多十年,却也未能练成一名高手。

不过,他的身手的确提高了不少,也能算得上是登堂入室,有了九品的武道修为。

单论江湖人的话,九品武道修为那是垫底的家伙,江湖上称这种人为下三流,算不上什么光彩。

只是,钱如意此时面对的人可不是江湖中的武夫,而是一名只懂得搏命的普通老卒,两相比较,老周自然是不堪一击。

擒敌不成反被制,老周近乎绝望。

他古井不波的双眼终于露出了其他神色。他拼命扭头看向自己身后站着的六十多名村民,双眼中是挥之不去的惭愧。

他这一生,虽然可以说是碌碌无为,但也有让他自己自豪的地方,他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然而,现在他说过的话却做不到了,他不能带着自己身后的这群人去中原了,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

惨然,慌张,惶恐,绝望。

老周被擒,他身后的一众村民更是看不到一丁点的生机,倒是林恒眼中露出了不甘的神色,他引以为傲的冷静在这种情况下似乎没有什么用了。

“放开他!”

压抑的氛围中突然传出了一声轻而坚定的话语,所有人都循声望去,想要看看这个时候谁还有胆子出声救人。

在如此多人的注视中,丁牧童再次开口,“放了他!”

他迈步向着钱如意走去,稚嫩的面孔上看不出一点表情,他的眼中露出了一种只有饿狼才有的的狂暴之色。

钱如意一时间竟然被丁牧童给吓了一跳,当他意识到眼前说话的人只是一个半大孩子的时候,他突然有些自嘲,这胆子真是越活越小了。

“你说什么?”钱如意哂然一笑,盯着丁牧童的双眼中精芒四射。

“放了他!”

依旧是三个字,轻而有力,让人听了会生出一种照做的冲动。

只是,钱如意出道可不是一天两天,怎么会被眼前的孩子给吓到?他颇觉有趣的望着眼前的孩子,语气玩味,“我要是说不呢?”

丁牧童没有说话,他左手中的木剑缓缓举起,右手同时握住了木剑的剑柄,神色执拗而认真。

小小的身影让人看上去很有些可笑,只是,此时没有人会笑。

眼前的这个孩子做出这样的动作,说着这样的话,在一群成年人未能做出自己该做事情的时候,义无反顾的站了出来,这份担当简直让人惊叹。

看着丁牧童,林恒突然就有些惭愧,他扭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那群村民,所有人都低下了自己的头颅,原本该有的恐惧在这个时候散去了不少。

钱如意还真就出人意料的放下了老周。

“啪啪啪!”

他双手一阵轻拍,对老周不管不顾,只是走向了丁牧童,像是看到了什么奇珍异宝,“好小子,你是这十年来唯一一个敢在鸡鸣山中这样和我说话的人,真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丁牧童对自己面前的钱如意视而不见,他只是快步跑向瘸子老周,“周爷爷,您没事吧!”

老周看着这因为自己的坚持才得救了的小家伙,心中真是有着说不出的感动。在整个村子所有人都被吓得说不出话的时候,只有他为了自己能够向凶悍的山贼举起自己那没有一点攻击力的武器,只有他敢毫不考虑后果的的就让山贼放了他。

瘸子老周,老泪纵横。

钱如意被晾在了一边,却并没有为此动怒。他毫不生气的走向老周和丁牧童,由衷的竖起了自己的大拇指,“老伯,你不错,你孙子也不错,真是虎爷无犬孙!”

老周脸上遍布的皱纹像是春风化雪一般化了开来,眼中浑浊的泪水始终没有落下,他很欣慰。

倒是丁牧童对钱如意颇有敌意,钱如意一靠近老周,丁牧童就像是一只被激怒了的刺猬,刹那间变得攻击力十足。

钱如意见状爽快一笑,他还是将自己想说的话说了出来,“老伯,你动手的速度也太快了一点吧,我刚想说让你们随我上山,到在下的寨子里休整一下再行出发前往中原,你就动起了手。这还真是个误会,您看看您这孙子,剑拔弩张的,算怎么一回事?”

老周闻言疑惑的望向钱如意,有些不明所以。

钱如意哈哈一下,恍然大悟。

“忘记了你们是从边州逃难来到中原的了,老伯,我钱如意虽然是这鸡鸣山中的山贼,但却从不欺压平民百姓,反倒是不时用自己劫下的钱财救济贫苦,因此在东西来往之人中尚有薄名。只是你们从边州而来,自是没有听说过在下,这才出现了这个误会,让你们受到了惊吓,我真是深感歉然。”

钱如意占尽了优势还将姿态放低到了这种地步,自然是不可能欺骗他们的,再说了,他们这一群人,还真找不出什么东西让人家如此惦记。

所以,林恒一群人很快就完全放松了下来,更是在钱如意的邀请下,一起向鸡鸣寨走去,想到鸡鸣寨略作调整,然后一鼓作气进入西凉州。

鸡鸣寨说是山寨,其实不然,十年的发展,鸡鸣寨早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现在的鸡鸣寨很像是江湖中的门派,只不过尚未脱掉山贼的外衣。

所以,鸡鸣寨的总部并不是一个寨子,而是一栋古色古香的庄园,倚靠着天堑鸡鸣山第九峰建造的一栋巨大庄园。

随着钱如意一路上山,林恒他们完全就像是一群土包子,看到什么都会惊叹连连。

就连对钱如意不太友善的丁牧童都数次惊叹出声,稚嫩的面孔上不知不觉的挂上了微笑。

他是西凉山某口井中走出来的青蛙,如今终于真正的看到了井外的世界,第一次接触到了他心中向往已久的江湖。这个江湖,在他看来,真好!

也许是鸡鸣山上的一切对林恒一群人来说都太新奇,不知不觉中他们就走到了鸡鸣寨外,看到了钱如意所说的鸡鸣寨。那是一栋建在鸡鸣山第九峰半山腰上的建筑。虽然谈不上金碧辉煌,却也能让人看出一番雄伟气象。

在边州,林恒他们未曾看到过这样的建筑。在桃源村,丁牧童自然也是未曾见过的。

丁牧童愣愣出神,他想他终于看到了大胡子许诸所说的江湖了,只是这个江湖没有刀光剑影,没有血雨腥风,没有阴谋算计,没有恩怨情仇,这个江湖有侠气,有义气!

“哥哥,你能帮我捡一下我的球吗?”丁牧童还在发呆,他没有看到那个向自己走过来的小女孩,就连小女孩脆生生的话语都未曾听见。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被无视了,小女孩显得有些委屈,她一声娇哼,别过头去,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然后,就有另外一道不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了小女孩的面前,那是一个看上去体格和面孔完全不符的身影,他双手叉腰,有些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丁牧童。

“小子,胭脂说的话你没有听见吗?”

丁牧童闻声终于回过神来,他抬头望向自己面前站着的这个壮硕孩子有些疑惑,“什么?”

“胭脂让你帮她捡球!”那壮硕孩子伸手指了指丁牧童脚下。

“喔!”丁牧童轻轻应了一声,却完全没有要捡球的意思,他抬头望着自己面前雄伟的鸡鸣寨,心中生出了无限向往。

壮硕孩子似乎意识到自己也被无视了,本就暴脾气的他顿时气急,道理说不通,就用拳头,这就是他的处事方式。

面生劲风,丁牧童自小在山上练就的灵巧身手起到了作用,他微微偏头躲过了这很重的一拳,心下也生出了一股怒气。

一声冷哼,丁牧童就扑了上去,虽然他身体略显瘦削,但是长时间坚持扎马打拳还是极有作用的,一扑之力,就是那壮硕孩子也未能承受下来,被扑倒在了地上。

站在壮硕孩童身边的小女孩看到两人扑倒在地,纠缠在一起,顿时欢快的拍起了小手,在一旁看起了热闹。

这边闹出的动静,很快就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原本正在交谈的钱如意和老周也将视线望了过去,见到这样的场景,两人颇感有趣的相视一笑。

看到那个女子恬静吃东西的面孔,他便觉得一切付出都值得了。

红颜薄命,那个女子并没能陪江宁太久,她走的那个晚上,什么都未曾对江宁说。

她只是很面带恬静的笑容望着自己身边的那个男子,笑容一如成亲那天晚上。

她虽然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江宁能够感受到她想说的一切。

她跟着他,从来没有后悔过,不会觉得不值,只是有些不舍。不舍自己的夫君,不舍自己那还不会叫娘的女儿。

就在那个女子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江宁抱着死了娘亲的江城,在江城额头上亲吻了一下,他发过誓,这辈子欠那个女人的都要还给她的女儿,当然也是他自己的女儿。

也是因为这样,又当爹又当妈的江宁让江城感受到了一个父亲对自己女儿最伟大的爱。

回想到这一切,一个活了大半辈子的老爷们心里没来由的觉得委屈,辛酸。

他欠了那个女人的尚未还清,如今又要欠自己的女儿了。

想到这里,他低着的脑袋突兀抬起,双眼死死的盯着自己女儿的面孔,像是要把这张脸和记忆中的那张脸融合在一起。

“还真的是很像啊!”江宁呢喃自语,原本不算苍老的面孔突然给人一种迟暮感,微微发福的身体看上去格外的萧索。

……

为宋杰远办事,方守义当真称得上是用心用力。

江城的妥协,他不但没让衙役去叫宋解元,反而是自己亲自出马,回到了衙门后院。

没用多久,宋杰远就一马当先的出现在了县府衙门大堂之中。

他身穿蓝色衣衫,脸上挂着温煦的笑意,看上去让人如沐春风,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看到宋杰远出现,江城的眼中出现了一丝不加掩饰的厌恶。

感受到这丝厌恶,宋杰远脸上温煦的笑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猖狂大笑。

他走到江城面前,伸出自己的右手捏住江城的下巴,“美人,你越是讨厌我,我就越是喜欢你,征服一个讨厌自己的女人可比征服一个喜欢自己的女人要快乐得多!”

在他身旁,方守义闻言笑了一声,似是心领神会。

这样两个人勾结在一起,真算的上是一丘之貉,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只是,对于两人带有深意的笑,对于宋杰远的调戏,江城连眼睛都没有动一下,除了愈发浓郁的厌恶,江城只是听之任之。

收回自己的手,宋杰远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开口道:“听方县丞说你同意嫁给我了?”

江城沉默,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好!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还有一点你要记住了,嫁入我宋家,你只是我宋杰远的一房小妾,如果不能讨我欢心,我可以随时将你卖入青楼。”

宋杰远哈哈一笑,再次开口,只是话语玩味,“想想青牛镇西施江城被卖入青楼,那种感觉……啧啧,想想就觉得不错。”

他越是这样,江城对他的厌恶就越重。

毕竟她还要救自己的爹爹,救丁牧,对于宋杰远,她也只能期望自己的厌恶能够让他有一些难受,就算是不难受,恶心他一下也是好的。

“还不说话?”宋杰远心中生出了些许怒火。

像他这样的公子哥很难接受别人的忤逆,就算他喜欢江城的美貌,可江城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他,他自然不可能还有什么好脾气。

听见宋杰远的声音加重,江城知道她想要的目的达到了。

她终于开口,“宋公子,我是答应嫁给你,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两个条件。第一,放了我爹和丁牧。第二,以后再也不能为难他们!”

江城双眼望向宋杰远,这两个条件很容易办到,但她还是怕宋杰远会拒绝。

对于这样两个微不足道的条件,宋杰远当然不会拒绝。

江城开口说话,这种变相的妥协让宋杰远那颗不容忤逆的心得到了满足。

他点了点头,扬长而去,“你的条件我答应你,你现在就跟你爹回去准备吧,今天晚上我宋杰远就要娶你过门,一亲芳泽。”

看着宋杰远猖狂而去的身影,江城心里很苦很苦,她读过了太多书,方方面面的都看过,只是书中的道理和这个世道中的道理有些不同。

书上的那些人和事,只要不愿,就可以说不能。

可在这个人味瘠薄到了一定程度的世道上,哪怕你心中不愿,也只能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