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他的是一段冗长的沉默。
南尘的脸在渐亮的晨辉下白到几乎透明,他颜色好看的嘴唇也抿成了一条僵硬而无趣的直线,在男人的质问下显得岿然不动,又仿佛轰然倒塌。
这是他重生后第一次面对这样的问题,出乎意料的尖锐。以往并非没有思考过,而他都选择了逃避,不去深入考虑,也没有人要求他深入思考。
长久的无言后,他开口了,扭头看着男人那双暗焰翻涌的眸子,唇线拉出一条细微的弧度。
“一个有阴阳瞳的,随便什么东西罢了。”
这是男人第一次看见他脸上浮现出能算上微笑的表情。他深知身边人表无表情的脸下藏着多少活跃的心思,他神色如常,可能内心在愤怒咆哮;他瞳孔无波,可能内心在欢欣雀跃。
可现在他面带微笑,那弧度本应点缀他水墨般明朗的眉眼。但这笑却让他察觉不到什么,下面是空洞洞的心,好像男人的话是一阵经久不见的风,突然刮过了那个空洞,发出“呜呜”的声响。
男人抬起头,突然觉得乏味,脱口而出的尖锐不知是刺痛了谁。他用它们如愿见到了南尘不同的表情,或是出于征服,或是出于好奇。
但现在,无论哪一种都并未使他感到胜利后的愉快。
前世阴阳瞳给作为一个出生在普通家族的凡人南尘带来的囚困、烦恼是其他人所想象不到的琐碎。打败一个人的常常不是挫折,而是孤独。
孤僻带给了南尘极端,造就了现在的性格。他不消极亦不积极,不吝啬亦不慷慨,他的极端并不表现在这些地方。
他在外界长久的孤僻中造成了一端的自闭,他内心丰富却不懂表达,他珍重自身却看轻自己。
男人算是窥得了他极力掩藏的一角,但他没有方法向深渊里伸出一只手。
并非是这只手不能带渊底之人出来,而是后者并不愿意同样给予对方一只手。他们没有办法触碰,便没有所谓救命的稻草。
但是这种事是急不来的,他所能做的只是提醒对方尽早偿还因果罢了。
他附于南尘,焚毁带来的怨念是永世追随的,这样的因果一旦结上便出现在心口部分,时间越长,墨线越长,稍有不慎便会进入心脏。
仙妖修炼皆是逆天而为,除却随之降下以雷劫形式存在的天惩,天道维持这个世界的秩序的方法,便是因果循环的束缚。
男人忽而哂笑一声,坏事做多了便会遭天谴,算是应了吗。
发丝轻飘飘地落回南尘的肩头,他再偏头,男人已然消失。
※※※※※※※
收拾好金银细软,两件薄衣,小鲛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手里捧着一缸锦鲤,最后一次环顾了这个跟阿娘一起住了许久年的家。
木门在合上时一如既往地发出咿呀的声响。
山鹰挥舞宽大的翅膀飞出茂密的山林,水潭与湖泊的波澜恍惚间响彻他的耳边。他抬头,银色的双瞳阖上。
乡村的风顽皮地捉弄他细细的发丝,金色的斑点温柔地撒在他小小的肩膀上。
南尘的手掌落在他的发顶,又握起他的手背。
“走吧。”
小孩攥紧了他的手。
村前几棵树站得参差不齐,皆是歪歪扭扭的,小鲛却告诉他那些树在他小时候就站立在那儿,直到现在。
南尘在排序并不规则的几棵树中勉强找到了“村前第二棵”,他跟小鲛一起用地上的薄石块在树下挖掘。
男人埋的东西藏得不是很深,很快他们手中的石块便触到了一个盒子。他两上手一起刨了出来,铁盒子尚且完好,抹去细碎的泥土以后能看见盒子中间有个不规则的凹槽。
南尘摆弄了一会儿,但并没有发现什么其他的开关机巧,铁盒看上起廉价且易变形,实际上十分坚固。
他端详着那个开口处的凹槽,突然觉得有些熟悉,他想起了菜篮底下发现的那个女子发饰。
发饰上宝石的形状……
他先用水冲干净了手,才让小鲛从包袱里拿出了那个镶宝的钗环。他尝试地将红蓝镶嵌的顶端摁入凹槽,只听“咯哒”一声,铁盒应声开启。
拂开表面的灰土,他打开铁盒,里面放着一沓银票,每张数额都不算小,他疑惑地取出来点了点,发现这些银两足够一个农村家庭两三年所需用度了,一个货郎哪来的这么多钱呢?
底部还有一个油黄的信封,装着一封是飘香的花笺,上面有簪花小楷写了两句情诗;另一封是笔书,应该是叫了书生代笔,上面写清了那些银票的由来——货郎卖了房契和地契换来的。
在这个地方的村子里,房子简直就是一切了。他们一辈子老老实实干农活,所为不过是攒钱盖一栋属于自己的宅子。房契尚且还好,那块地却是最值钱的。
货郎这封信落款上的日子是在村中没有发现溺水案之前,就是说他早已下定这样大的决心。一个农村的挑货郎,为了给镇上最美的歌女治病,倾尽了祖祖辈辈的积蓄,卖了祖上传下来的地,不惜被其他人戳脊梁骨。
南尘不知他这算是痴情,还是痴狂。
这些东西拿着未免烫手,他将那颗镶宝的钗环一并丢入了铁盒中。心下叹了口气,给小鲛系好了小包袱,自己揣着有些重量的铁盒。
“小鲛,你可曾到过镇上?”
小孩抱着锦鲤,茫然地摇了摇头。
由于母亲怀他时已身负重伤,自娘胎带下来的眼疾使他并不能看见世界清晰的轮廓。他以另外一种形式观察着这个世界——看不见花草树木,轻舟小河,但他能看见人类的灵魂,它们以不同颜色的灵气存在于小鲛的眼中,那是庞大的生灵之气的凝聚。
所以日常的生活他往往表现得像个正常人一样,但他对妖族极其不敏锐,迟钝的感官只能嗅到他们的气息,如同那日湿重的水气。
罢了,顺着村民踏出的路走,总是能走到的。
茂密的山林簇拥着那条蜿蜒的长道,在这里没有什么官道可言,只有这条村民世世代代踩出来的、凹凸不平的道路。
南尘牵着小鲛的手,带着他小心地绕过那些突出的石块。途中一位挑着两担柴禾的村民好心给他们指了出路,临走前,还摇头念叨着,“可怜的娃儿哟,从小没见了爹,现在又失了娘亲,只能跟着个外人去谋生咯……”
他捏了捏小鲛的掌心,问道,“怕吗?”
小鲛摇头,“南尘哥哥很厉害。”
南尘心底自嘲地笑了一声,他的厉害至今为止好像只有面对变态的时候才显现出来过。无论是现在变成锦鲤的妖怪,还是受伤的鲛人,他在其中所起的作用都不大,真正作乱的那个货郎最后也是被男人烧死的,轻飘飘地挥挥手,就变成了灰烬。
但是,他低头看着信任自己的小孩,下定了守护的决心。
“我们要去镇上吗?”
“是。”
“做什么呢?”
“偿还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