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走的并非正路,正路是要走办公楼的那条宽路,外面来的客人走那条路,拉棉纱、布匹的汽车走的也是那条路,她们走的是“员工路”。走过一截长长的两边是高墙的巷道,往西拐,过一铁栅栏门,就来到了两排厂房的中间。
在行进的时候,能碰上三三两两结伴的本地工,本地工对这些包身工连正眼都不看一眼,更不要说谈话了。首先是因为这些女孩子都是上海姑娘,虽也是穷姑娘,但毕竟是上海姑娘、是大脚,而不象这些包身工,好些女孩子都是来这里前才放了脚,在大鞋子里衬了破报纸;且没见过世面。虽说她们来到了繁华的大上海,但她们有谁有一天的时间能好好逛逛大上海的马路、见一见世面呢?更重要的是这些本地工有着宝贵的人身自由,监工如果骂得狠了或打人,完全可以不要未结的薪水不干这个工了。她们甚至恨这些包身工,因为正是她们的到来,使这些本地工的劳作时间也延长了、薪水也减少了。你不干?好啊,厂长和董事们都很欢迎,反正后面我们还会有新的包身工到来。
你们这些脏猪,为什么宁愿过这样的生活?且妨碍我们过去那种还算正常的生活?至少在本地工看来事实是这样,是这样想的。
到了两排厂房中间的空地,就能听见两边厂房机器发出的沉闷的震动“嗡嗡”声。
在车间外面她们排成两排,准备进入车间。
监工头走了过来,大声道:“谁叫张小玉?”
刘织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阿虎走过来,用手里的棍子重重地捅了刘织云一下:“妈的,叫你呐!聋了吗?”
织云被捅得一个趔趑。
监工头抬脚踢了一下织云前面的那个女孩子:“你,今天带她跟机子,明天就要让她能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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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了车间,在外面听起来“嗡嗡”的机器声立刻变成了“咔咔”的声响,车间内飘荡着漫天的棉絮,让织云想起了春天的柳絮。
教织云的那个女孩子和另一个女孩子带织云来到机器前,换了另外两个女孩子下工。
工作马上就开始进行了,没有多余的话,摆辊子、接线头,清理机板。工作看起来很简单,但是必需全神贯注,两个人负责三台织机,断头多的要命,手脚必须麻利,稍一分神,那监工们炼就的“火眼金睛”就注意到了,或者赶过来上脚、或者“啪”地一皮鞭便抽到了身上。
监工们都戴着帽子、口鼻上蒙了布,一个个看起来都象海盗一样。他们手里提得是都是皮鞭,这也是在长期工作中总结出来的经验,原先是木棍、铁管不一,后来发现有时候出手容易将女工的胳膊或腿打断。当然并不是他们良心发现,打断算什么,打死也是签了生死由命的包身契,大不了厂里赔她的包工老板一点儿钱。问题是打断了马上就影响了生产,还要尽快给她们看好,不然还是影响生产。厂里的一个董事发言让监工们“恍然大悟”——对工人们要爱惜,她们就跟织机一样,都是咱们赚钱的机器,打坏了机器吃亏的是谁?吃亏的是咱们。
后来他们就改换成了皮鞭,这个东西好,抽上去“啪”地一声,抽在“偷懒”的包身工身上,连别的包身工听到了都震慑了;被抽的女工身上火辣辣地一疼,马上皮肉一紧“精神大振”,卖力地做起活儿来。所以监工们称他们的皮鞭为“醒神鞭”。
织云很快就看会了要做的活儿。她有空闲偷偷观察那些做工的女孩子,她们头上、身上不一会儿就落满了白色的棉絮,都是同样麻木的表情、麻利不停动作的手脚......
要这样站上十二个小时都已经够累了,更何况还要手脚不停地做活儿。织云望着车间内飘舞着的棉絮,一阵恍惚,觉得仿佛这里是一个人间的白色地狱。
“啪”地一声,织云的脖颈带背火灼一般的疼。
她回过头来,一个监工正恶狠狠地瞪着她:“不做工在那里找上吊的地方?!”
织云知道这里不是讲理的地方,忍住了心里的委屈,分辩道:“我是新来的,头一天。”
“头一天不盯着机子学,望着天就能学会?!”监工说着脚就上来了,织云忙躲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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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摸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回信寄到了。从阿芬手里接过信的时候,黄麒麟的心跳得厉害,一半是喜悦一半是忐忑。
回到了阁子间,坐到了床边,黄麒麟先是仰头、闭眼吐了一口气,舒缓了一下心情,然后才低头拆开了信。
靠在床头背书的郭显声打趣道:“看你的模样,好象接到了情书一般。”
里面是两封信,一封是要好同学的,写了自己不辱使命,替黄麒麟圆满完成了任务,说学校给他保留了一学期的学籍,自己和班上的同学都殷切盼望黄麒麟能重返校园,大家在一起能象从前一样,一起学习、说笑、玩耍......
第二份信是爹写的,说初时知道黄麒麟竟带了刘家织云私奔,自己也是大为恼火,想你虽是少年心性轻佻,但一向大事听家里的安排,万没想到你竟做出这样出格的事情。你拿走那罐银圆的事情我现在已经发现了,想你在外面也不至于过得很难。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心中的担心和思念日增,你在省城上学,有时半年回来一次,我也并不担心、想念,此次不过月余,我竟有些坐卧不安。你娘更不用说。罗府那边的事情已经解决了,知道了你和刘织云私奔的事情后,已经主动退还了聘礼、彩礼。刘织云家我已派管家去说过了,其家已退了下洼村张家的婚聘。你们年轻,外面毕竟有诸多不便,希望你尽快带刘织云回来,我们会为你们行聘、成亲。
看完了信,黄麒麟低头叹息了一声。
郭显声关心地问:“怎么啦?信上是怎么说的?”
“织云没有回家,她还在上海。”黄麒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