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也没有搜身，走出了车间门织云才明白监工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外面站了两个人，向每个出来的女工说着：“我们是工会的，给你们争取了两个小时的识字时间，要珍惜，跟我们去夜校！”

那两个人是工会的，一个是老周，年轻的是小秦。两人代表工会同申盛厂交涉、谈判，几轮下来先讲理——搬出了法规：南京政府颁布的对工厂工人进行义务教育的条律，贵厂一直未实行！见申盛厂推推诿诿，便改为了强硬——难道贵厂喜欢工人罢工吗？或者咱们共找一下工商部要员，请他们解释，有何人撑腰申盛纱厂拒不执行政府法规？

几轮谈判下来，终于使厂方答应了每周有三天，女工们可提前下班参加两小时的义务识字。

监工们虽然传达了董事们下达的“赶紧回去休息，不准与陌生人说话”的通知，但执行起来只是在表面上，内心里并不卖力。他妈的，老子的工作在厂里面看着是威风，对这些包身工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到了外面就得给人家点头哈腰，每天虽然不用干活，但是来回这样巡察走上十二个小时也辛苦的要命，难得能早回去两个小时，谁他妈傻了不愿意。你们董事们都敌不过工会的人，我犯傻了得罪那人、又让自己回去迟些？

每个人都有自己看问题的角度。

阿虎他们当然是不情愿了，虽然还是那个时间来带这帮女孩子，但这样有可能要分两回，一趟是回去休息的包身工，一趟是上完义务识字班的包身工。但他们虽不高兴，也只能在一边骂骂咧咧的，厂老板又没下命令收拾工会的人，他们自然是不敢动手的，免得惹了这帮家伙组织了工人罢工，到时大老板又要怪罪到自己。这帮家伙也是有病，尽做些管闲事不生财的事儿，不知道脑子里怎么想的？

有的女孩子没听出来监工们外厉内却比平日松的口气，再者也不明白义务识字是干什么的，径直走过去，在那边排队准备回屋子睡觉。

有的女孩子知道识字也是好事儿，可是觉得那又有什么用呢？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何时能结束，只盼早日混够三年的卖身时间，早早回乡下嫁人好了。更何况现在站得腿累，还是回屋里躺着更好些。

织云也有些犹豫，判断不出该不该跟这两个自称是什么工会的人去学习，那些女孩子们挨暴打的情景已深深烙在了她的脑海里．．．．．．

“女工们，给你们争取这样的机会不容易，如果你们自己不支持、自己不争取、自己不救自己，那以后厂里就有借口取消义务识字，你们还要过每天十二个小时上班的生活！”老周恳切地说着。

织云的心跳了一下，是呀，这个人说得太有道理了，看起来回去能多休息一会儿，但是就只能有这一回了；如果能有人去义务识字，就可以经常坐在那里听课了。是啊，自己不支持、自己不争取，别人还怎样帮你呢？特别是那一句自己不救自己，让织云的心震了一下，怕什么？能坚持三年的包身工没有几个，那些女孩子们每天只补充那一点儿体能，却付出那么大强度的劳动，经过三年，都已被压榨光了身上最后的能量，不是病死就是被打死。与其这样的生活，还不如死了算了，又怕什么呢？

想到这里，织云走出来，站到了老周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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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务识字的教室就在工厂办公大楼的会议室里。全厂一个班千余名女工只来了二十余人，坐在偌大的会议室里显得很空荡。

老周招呼大家往前面一二排中间坐。

会议室的椅子上都铺着洁白的套罩，女工们有些不敢落坐，怕身上肮脏的衣物会弄污了这白罩套。

“坐，你们都不要担心害怕，”老周对大家说：“这工厂里的每一砖每一瓦都是用你们血和汗换来的，甚至连资本家老板优裕奢侈的生活，也是由你们的血汗钱供养的，你们才是工厂的主人，坐他个椅子又有什么害怕的！”

老周的语气是和蔼而又愤慨的。

女工们虽然不能全然听懂老周话的含义，但是心里是暖暖的，有本地工带头，便纷纷坐了下来。

老周说：“这是咱们申盛纱厂女工义务识字班第一堂课，我姓周，叫周觉民，你们可以叫我老周——”

他一指小秦：“他姓秦，叫秦春雨，你们可以叫他小秦，我们主要负责申盛纱厂工会的工作，以后咱们在一起见面、交流的机会会很多，在上课之前，我想先跟大家聊聊天——”

他微笑着扫视了大家一眼，说：“你们说说，你们现在个人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女孩子们虽然在厂里上了好长时间的班，却是第一次来到厂办公楼，第一次见到这样干净整洁的地方，第一次有人问她们的愿望是什么。她们忍不住同坐在身边认识不认识的同伴窃窃私语起来。

一个女孩子回头向会议室大门那边瞅了一眼，见并没有人监视，只有她们这些女孩子，便说：“我想回乡下家里，哪怕再辛苦也比这里强！”

老周点了点头：“很好。”

他又对大家说：“谁还要说？”

女孩子们纷纷说：“我和她的一样，也想回家，一刻也不想呆在这里。”

这些话仿佛触动了女孩子们已经麻木的心灵，有的女孩子已经忍不住“嘤嘤”地啜泣起来。

老周感慨地说：“你们的愿望说起来很渺小、很简单，对外人来说或许不值一哂，但是对你们来说，我知道，是最真实、最渴求的愿望——”

他的眼圈忍不住红了：“甚至在这食人的资本家工厂里，能不能实现这个简单的愿望，是关系到你们生与死的问题。”

他轻叹了一声：“我也是才从侧面了解到了你们的一点儿生活，也不知悉内幕，有些不敢相信。我们工会是全体无产阶级工人的娘家，我们会设法尽可能向外界披露你们所遭遇到的非人的、不公正的待遇，想办法改变你们的命运——”

他稍稍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说：“好，下面请小秦教你们认字，你们要珍惜这样的机会，只有识字了才能了解更多的知识，改变命运，靠别人的帮助、也要靠自己的努力！”

老周说的工会大家还都不懂，但是在心里觉得老周可亲可近，似自己的娘家人一般。

小秦开始给大家教字，从最简单的人、大、天教起，很耐心、细致。

老周的话让织云心里暖洋洋的，知道有人记着她们，想要帮助她们。

现在小秦教认字，那些女孩子们都不识字，所以不讲得细一点儿也不行。织云的思想不专心了，椅套下面铺有垫子，软软的很舒服，织云劳累的身子感到很疲乏，趴在了前面的桌子上，只用了不到片刻便进入了梦乡．．．．．．

织云感觉有人在轻轻地推自己，强睁开了朦胧的双眼，看清了眼前渐渐清晰的老周的脸，织云一下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