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老这么激动行不行？”我也很不满：“一天总像踩着了似的。”

“你怎么跟你老子说话呢！”我爸看上去是火了，声音高了一个八度。

“你赶快告诉我，我妈的事儿！”我比我爸的声音还高一个八度。

我爸是弹簧，你弱他就强。反过来，你嗓子高了，他反而冷静了。

“你咋突然想起问你妈了？”我爸坐了下来，伸手到兜里，掏啊掏，掏了半天，啥也没掏出来。

我从兜里掏出一包黄鹤楼扔了过去。

“黄鹤楼，你小子，有钱啊！”我爸拿出一根扔到嘴里，叼上之后，又在兜里摸打火机，摸了半天，还是啥也没摸出来。

我掏出打火机，给我爸把烟点上了。

“你小子成天连个正经工作也没有，”我爸深深吸了一口烟，说：“哪来的钱买这么好的烟？”

“你别管，又没花你的。”

“兔崽子，这烟我没收了。”

“你怎么回事？前几天刚给你一万块钱，这么快就没了？连包烟都掏不出来？”我说。

“财去人安乐。”我爸又深深吸了一大口。

“……”我无语了。这更加印证了我之前说的，我爸这个人，你给他三百块钱，他能活一个月；你给他十万块钱，他两天也能给你败光。

“我妈是个怎么样的人？”我不想再说钱，问起了正事。

“你妈是个不负责任的人，一个神经病！”刚平静下来的我爸又激动了：“你想，刚生下孩子就跑了，天底下有这样的女人吗！”

“你冷静点吧，爸，”我说：“也给我一根烟。”

我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口，头靠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

“爸，我实话跟你说吧，我现在遇到点儿事，很麻烦，但是我自己能解决，”我说：“但是，我需要知道我妈的事儿，你必须好好地把你和我妈的事儿都告诉我，这样，我才能解决事情。”

“你咋了？”我爸露出关心的表情：“你又犯啥事了？这回连家属都牵扯上了吗？”

“我就那么像不法分子？”我也火了：“我非得哪天被人逮到局子里，你才高兴？”

“不是那个意思，我这也是为你好。”看我火了，我爸连忙解释。

“你怕我犯事，连累你？”我还是没消气。

“你老子都这岁数了，怕什么！你是我儿子，就算你犯事了，我能不管你吗！”我爸说。

“你还知道有我这么个儿子！”

“你还知道有我这么个老子！”

等我和我爸都冷静下来的时候，接下来的那个上午，我爸给我讲述了他和我妈的事儿，这些事儿，我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听到。

通过我和我爸的对话，你会发现，年轻时的我爸，也是个社会人。

那个时候的社会上的正派人对“社会人”的看法就是：小混混，小流氓。

很不幸，我的父亲就曾走上那条道路。

那时候，他是我市一家历史悠久的橡胶厂的工人。上的是三班倒。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知道什么叫三班倒了。

他有一帮朋友，闲暇时喝酒吹牛，喝大了就啸聚街头。

酒精上头之后，难免要打架闹事。

而我的父亲和母亲，就是在一次打架斗殴中相识的。

我爸说：“那是个礼拜六，下班之后我和几个朋友去喝了点酒，喝完了，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九点十五，我们就去了台球厅，打台球。”

“那个时候，没有现在这么多的娱乐设施，打个台球就算不错的了。那天我还记得，有小伟，二柱，还有西瓜和刚子。”

“好像还有两三个人，我现在叫不出名字了。”

“我们过去之后，人已经很多了，没办法，只能坐着等，那时候条件不好，台球厅又小又热，我们有人撩起衣服扇风，像刚子，干脆把上衣脱了。那小子一直就不怕丢人。”

“每张台子上都有人。其中有张台子，是两个女孩在打球。”

“你现在可能觉不出什么，可那是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两个女孩子到台球厅打台球，已经是很少见的事儿了。”

“其中一个女孩，穿着白色的碎花连衣裙，扎个马尾辫，打球的姿势特别专业，甚至比我都专业，我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感觉我都不一定能打得过人家。”

这时候我插了一嘴：“那个穿白色碎花裙的，就是我妈？”

“对，她就是你妈。”我爸说。尽管他嘴上把我妈骂得不行，但是提到了年轻时的我妈，他脸上还是流出了一些思念。

我都有点惊异了，我很少见我爸流露出这样的表情。

“后来我就一直看着你妈打球，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愣头青，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看。”

“你妈也发现我在看她，她也动不动瞄我几眼。你妈年轻的时候可瘦，风一吹就倒似的，你这身体就随你妈了。”

“我俩就互相看了几眼，但是谁也没跟谁说话。”

“后来别人打球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你妈的腰。其实没多大事儿，你想，那时候台球厅地方小，台子跟台子之间距离又近，打台球嘛，谁碰谁一下都是难免的，对吧。”

“可是你妈就不干了，当时回过头去就骂了一句，你瞎啊！”

“那时候的女孩，打台球，还张嘴就骂人？我妈整个一个女……女混混啊！”我忍不住又插嘴了。

“也可以这么说吧。”我爸说。

“你是混混，她也是混混，你俩挺般配。”

“滚蛋，你小子没大没小，说你老子是混混，你不也是混混嘛！”我爸不满意了。

“对对，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我就算是混混，随了谁了？”我反问。

“你还听不听？要听就别打岔！”我爸说。

“您老接着说。”我给我爸端了杯水。

喝了一口水，我爸又开始了讲述。

“你妈骂的那个人，也不是好惹的，我之前还认识他，其实也不算认识，就是彼此知道叫什么。他也是当年朔方路的一个混子，叫雷勇。他平时都是骂别人的人，那回被你妈当头骂了一句，当时就火了。”

“他一个耳光扇过去，我们都以为你妈要被打倒了，结果你妈一低头，就躲过去了，那身手，利索极了，比好多男的都强。”

“躲过去之后，你妈从台子上拿起一颗球，照着雷勇的脸就砸了过去。台球都是石头做的，那一个球砸过去，能好吗？当时雷勇的鼻子就被打破了，满脸是血。”

“雷勇是个混子，还是个挺有名的混子，就这么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给打了，还是被一个女的给打了，他怎么受得了。他当时就急了，操起台球杆就要打你妈。”

“你肯定伸手了吧？”我问。我了解我爸，年轻的时候那是个标准的愣头青，看见别的不感兴趣，就看见打架特高兴，没架打他都要找架打，何况这又是赶上门的架，他肯定得打。

“那还用说？老子是谁？”我爸开心了：“老子那会早就看那个雷勇不顺眼了，刚好有个机会揍他个小舅子的！”

我哭笑不得。这就是我爸年轻时的样子。

“那就打起来了？”我问？

“肯定啊！”我爸意气风发：“我不打他，还留着他？”

他接着说：“我们那天没几个人，反正我就冲上去了，也没看清他们有多少个人。冲上去才知道，我草，他们人还不少，就在台球厅里，我们各自甩着台球杆开干，我不管别人，就是抓着雷勇一顿乱捶，把那小子打倒在地，还用脚不停地往脸上踹。”

“后面也不知道谁给了一球杆，打到我脑袋上，把我给开瓢了。我就觉得头猛地震了一下，再一摸，满手都是血。”

“后来台球厅老板报警了，打架的都散了。我被开了瓢，缝了八针。二柱和刚子都挂了彩，满头是血，我记得有个人胳膊还骨折了，我记不清是谁了。”

“我们都去了医院，缝针的缝针，上药的上药。说起为什么打了一架，大伙都说我，是我要英雄救美，给人家出头。可以那俩女的，都不见了？”

“不见了？”我说：“我妈也太不仗义了，你们为她打了一架，她一声没说就走了？”

“可不是嘛！”我爸说：“其实那时候我就该知道，你妈就是个喜欢拔腿就走的人，我要是早点反应过来，她生了你之后也就不会走了。”

“行了，别说那些用不着的，”我说：“之后呢？”

“之后，他们几个都骂我傻缺，神经病，连人家妞儿脸都没看清，名字也不知道，就给人家打了一架，完事之后人都不见了，哥几个都挂了彩，还白白地得罪了雷勇。我也是理亏，还得花钱请客，喝酒。闹得灰头土脸的。”

“后来这事儿也就过去了，没人再想了，那年头打架斗殴的多了去了，谁也不会太在意。”

“好像过了一个多礼拜的样子吧，也就一个多礼拜……”我爸闭着眼睛，回忆道：“顶多也就是十天，我又见到你妈了。”

“在哪里？”我问。

“那天晚上，我跟几个哥们儿喝酒，喝大了，我现在都记不清那天到底喝了多少了。”

“你怕是连那天跟谁喝的都忘了吧？”我说。

“嗯，差不多。”我爸翻着白眼。

我爸别的没给我遗传，酒量是真的给我遗传了，现在的白酒我一斤多轻轻松松。

“然后呢？”我问。

“断片儿之后，我在桌子上就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老板来叫我，说是关门了。我才起来。”

“我起来的时候都已经大半夜了，街上的店都关了，我一个人迷迷糊糊地往你奶奶家走，走一会儿吐一会儿。”

“你恶心不恶心。”

“少废话。快到你奶奶家了，还要过一条马路，你想大半夜了马路上那还有什么车，我横着就过去了。”

“这时候我就感觉背后有个人使劲推了我一把，我一个跟头就栽到马路牙子上，嘴都磕破了。”

“我身后，一辆大货车开过去了，快得跟要飞了一样。”

“我爬起来一看，旁边站着一个人，是你妈。她还是穿着那天那件白色的碎花裙，我一眼就认出她了。”

“我妈？这么说，是我妈救了你？”我说。

“可不是嘛，要不是她推我一把，估计我那天就被那货车给撞了。”我爸说。

“原来她还是你的救命恩人？”

“也可以说这么说吧。我站起来之后，呆呆地看着你妈，你妈说，你瞎啊，过马路不看车。”

“你们就是这样认识的？”我说。

“嗯，反正从那天起，我们就认识了。”我爸说。

中午到了，我和我爸下楼去吃了顿饭，少说也有三个多月没有和他吃过饭了。

饭桌上，我爸继续给我讲了他和我妈的事儿。

我妈和我爸的爱情故事，就从我爸先混子救美，然后我妈再美救混子，开始了。

我妈那时候，是我市最大的一家百货商场的售货员，在那个年代，已经算是个很体面的工作了。

在交往中，我爸发现，我妈还真跟乖乖女这三个字不沾边，反而是那种古惑女。

我妈又抽烟又喝酒，烟就不说了，酒量是跟我爸绝对有一拼的程度，一个女人跟我爸的酒量有一拼，这本身就非常吓人了。

还喜欢出入娱乐场所，歌舞升平，呼朋唤友。

脾气也不是非常地好，这一点从上次她在台球厅用台球砸雷勇的时候就可以看出来。

我爸还跟她提起了那次的事儿，我爸说我们打完架了你怎么不见了？

我妈吐出一口烟圈，说，我当时让你去打他了吗？

我爸跌倒，说，我是为了你才上去打他的，你现在还这么说？

我妈说那纯属你自作多情。

我爸再次跌倒。

我到了现在也不知道，这样的两个人到底是怎么产生爱情的。

但他们之间就是产生爱情了，而且据说感情还一路升温。

终于，一年之后，两个人领了结婚证，正式步入了婚姻的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