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舒服地拽了拽衣服，这是一身深棕色格子西装，白色衬衫，一条刺绣的暗红色领带，黑皮鞋，样式看起来有些扎眼。

一路街上人怪异的目光，让乌笑天感到浑身上下都爬着无数小虫子似的，一阵阵地刺痒难耐。他不时左右扭动着脖子，一会儿探过手去抓后背，或者把裤腰往上提一提，再系紧一点。直到瞿阳似笑非笑地转过头来看着他时，才尴尬地站住了脚，故作平静地问:“怎么了？你笑什么……”

“很不习惯吗？”

“你要是被当成了猴子一样，会很习惯吗？”瞿阳抛了个白眼给他，停下了自己的动作。

“我们要去的可是市级重点中学，这打扮很正常嘛。”瞿阳自己也是一身西装革履，但却比乌笑天本人看起来坦然了很多。

“你看看周围……”

现在正好是上班的点，参杂在灰蓝绿的工人阶级中间，他们两个确实看起来有些夺人眼球，自然也难怪别人会用怪异的目光看过来了。

“咳……不要在意，你瞧，我不也是一样……好了，快点跟上我。前面马上就要到了！”瞿阳愣了一下，随即也发觉自己和乌笑天确实有些“标新立异”，脸一红，连忙低下头抓着乌笑天迅速越过了这一拨人潮。

时值八十年代初，即便是像北都这样的大都市里，许多人还是保留了在几年前习惯了的实用主义打扮，自然谈不到什么新潮时髦，乌雅图本人又极好面子，学着瞿阳给乌笑天做了一身洋派的打扮，自然和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起来。

市立四中，作为一家有着悠久历史的学校占地极广，坐落在安平路东侧的老校门也成了当地一道别致景观，在周围二三层建筑群落里显鼻子显眼的，看上去很有些古朴庄严。路过的行人才远远看到，就不自然紧张了起来，把脚步声压低，连原本的交谈也改做了窃窃私语，小心地走过那高大的门口。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过了早自习的时间，所以除了有个别老师匆匆忙忙拿着饭盒路过，进出的道路上根本看不到什么人。

瞿阳和门卫室说了几句，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露出了脑袋，带着狐疑看了看跟在后边的乌笑天，眼神里带着一些揣度地缩了回去，接着就听到了电话里咔啦咔啦作响，一个粗哑低沉的声音说道:“吴校长，门口有人说是有个入学新生过来找你……你看我是不是带他们过去？”

“嗯……好的……对，带人来的说是姓瞿……嗯，嗯……好。”

放下电话再走出门房的时候，一个略带着些驼背的身影，出现在了两个人面前。这是一个大约四十左右岁的中年人，脸黑黑的，留着络腮胡子，一身墨蓝色中山装，穿着布鞋。他个子不高，留着半长不短的头发，背弯着，左肩有些怪异地沉了下去，以至于走路时一撇一撇的，像个瘸了腿的老狗一样。

“咳吭……吴校长说是让我带你们去，跟我过来……”说着话，他指了指东南角林子背后、隐隐绰绰的那一座三层灰色小楼，便背过手自顾自往那个方向去了。

“别看了，走吧……你要在这里待上不短的日子，以后有的是时间让你转悠，这里我也不熟，别等带路的人走远就尴尬了……”瞿阳看样子也是受了气氛的影响，说话时细声细气，怕是惊着谁似的。

“这里可真是不算小……师父，来抽颗烟！”瞿阳笑嘻嘻地追上了那个驼背老男人，从兜里掏出万宝路，拿出了一只递了过去。

“这里不许抽烟！”

冷冷地瞟了一眼，驼背人指了指不远处林子边立着的大牌子——“严禁烟火”。

“先拿着，我这弟弟刚转过来，还得您多照顾着点儿……”瞿阳识相地连一只精装zipo打火机带整盒的香烟都揣进了对方口袋，接着又扭头招呼乌笑天:“笑天！快点啊……你看，师父这也怪忙的，别让人家尽给咱们耽误时间了。”

怪异地扯了一下嘴角，不易察觉地露出了一丝笑容，驼背人指了指后边还在东张西望的乌笑天:“你弟弟？”

“表兄弟……我们是远房亲戚，这不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嘛。没办法……您知道的，咱们四中这可是重点，我们家也是托了不少关系来着……以后也就看这小子争不争气了。”

“那倒是……”

驼背人似乎享受到了某种优越性待遇，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刻意把脚步又放慢了一些。

“小伙子你是姓瞿吧，大号怎么称呼……哪一行发财？”

“不敢当，小姓瞿，瞿阳，中院下边律师二所，给人家跑腿的……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不错哦……政法系统的，难得。”

“哪里哪里，一个小角色，就是人头熟而已，这不……为了这兄弟我也是托了不少人才进得来，这有什么事还得您多照应？”

“没得事……有个为难遭窄的就和我老吴讲，我在这学校也干了半辈子了，上上下下都还熟，有难处尽管说话……”驼子一挺胸，佝偻的身体直了一下，显出了副很有斤两的样子。

说起来，这瞿阳不愧是在乌家拍了胸脯打了保票。这个人天生自来熟又擅长生意场上的交际那一套，一般情况下，总是本着与人为善的乐观态度，为了给乌笑天打好这里的人面关系，他倒真是卖了大力气了。

一方面，瞿阳对乌笑天确实是惺惺相惜，感觉这小兄弟为人义气，前面案子里着实帮了自己不少忙；另一方面，他自己也清楚以后断不了要有用到乌笑天的时候，人情世故有来有往，自己帮他做一些事情也是应有之意了；还有就是他自己现在也是兄妹离散，对于有着类似经历的乌笑天，他总是不免有些同病相怜，难得又是生死之交，自是把这个小了七八岁的小兄弟当了个亲近人来看待。

“吴师父，你看我们是初来乍到，也不知道这吴校长本人喜欢什么……要不您给指点指点？”瞿阳看得出来这个驼子和校长说话之间很熟稔，应该是在学校是个老人儿，他深知现在社会上“阎王好见小鬼难搪”的道理，想到这位也许是能在校长面前说得上话的角色，于是又客客气气地低声问道。

“不用，不用……吴校长是我本家的堂弟，他这人也很好相处，难得咱们对言法，一会儿我带你们进去，一切都交给我去答对好了。”

“哎呦……那可敢情好，拜托拜托……这马上就是晌午，咱们一会儿可得好好喝上两杯，这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啊！”瞿阳故作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堆起了一脸笑容。

乌笑天在后边和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他有些不太习惯瞿阳这幅奴颜婢膝的样子，平时看着也是颇有男人气概的，一下子就在面前变得这么低声下气，很让心里感到憋屈。没有在这个社会上经过风雨的他，还远远理解不了人在矮檐下的道理，他打心里接受不了瞿阳这八面玲珑的处事作风。

“笑天，快点！你在那里看什么，不是说校长还等着嘛。”瞿阳偷眼看了一下乌笑天，心里明白这小兄弟看自己的样子不顺眼，不过他有他的打算，眼下不便细说，只能故作亲热地冲着吴驼子笑了笑，一边回头催促。

“嗯……知道了，就过来。”

乌笑天看小路边上，曲曲弯弯的砖缝里那些细碎的黄色纸屑有些眼熟，刚弯腰捡了几块要仔细看看，就听到瞿阳一迭声的催促，连忙答应了一声，顺手把那几块纸头揣进了兜里，跑步跟了上来。

教研楼在学校东南，门窗都朝着西北方向，看起来不算亮堂，加上整座楼都是陈旧的灰色，仿佛是被一片浓雾笼罩着似的，看起来有些压抑的感觉。

楼门口立着一座孔仲尼的石像，脚下刻着大大的正楷“仁”和“礼”字，旁边是一座假山，再过来有喷泉池和一个小凉亭，背衬绿草如茵和茂密的小树林，倒是比那个灰扑扑的教师办公楼看起来养眼多了。

“这里是早先旧址上的浦园一角，说起来，这山水凉亭比这楼还早了不少年头呢！”吴驼子指指点点的介绍，不经意间就露出了对这办公楼的厌恶感觉。

“旧址……这里重建过？”瞿阳仿佛是很吃惊地四下里看了一圈。

“是啊！七八年前这片还是浦园的地界，那时候风景多好啊……可惜了的，那帮败家子们……”吴驼子低声嘟囔着叹了口气，有些顾忌地闭上嘴不再发牢骚，继续带着两个人往旁边办公楼走了进去。

很意外，楼里面倒是很肃穆整齐焕然一新，左右走廊各排列着五六个办公室，正对面是宽宽的楼梯，典型的内走廊办公设计，地上铺设是溜光水滑的水磨石地板，雪白的墙面顶棚上是圆形吸顶灯，倒是颇有金玉其中的感觉。

“校长室在二层，走……就在左边第三间。”熟门熟路地和门口几个正在说话的老师点了点头，吴驼子带着他们踏上楼梯直接到了校长室门口。

嗵嗵嗵！

“请进！”

是个很宏亮的声音，接着开门出现在面前的是个大腹便便的谢顶中年人，黑色粗边眼睛，一脸的笑容可掬，灰色中山装，每一颗扣子都严密的系着，以至于看起来身材有些臃肿。他看到乌笑天和瞿阳进来，连忙站了起来主动走到了面前，和瞿阳去握手。

“小瞿是吧？请坐！这就是乌笑天同学？请坐，请坐，不要客气。”和想象中不同，吴校长的态度很和善，甚至让人有了谦卑的错觉。

“那个……吴……吴校长，我……”吴驼子看起来有些诧异，说话也结巴了起来。

“没什么事的，三哥，你去忙吧！这是我一个老同学的亲戚，都不是外人，接下来就不用你帮忙招呼了。”

吴校长的语气转为平淡，虽然也是礼貌的说法，但就是感觉出了一些疏离和高高在上的傲慢。

“哦……那你们忙，我先回门房去。”吴驼子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瞿阳，似乎是带着些复杂的情绪，略微弯了一下腰就转身带上门出去了。

“这是我大伯家的堂哥，人还不错，就是有些……呵呵！小瞿，他没难为你吧？”

“哪里，吴师傅很热情的，这一路过来多亏了他指点。”

“哦？嗯，不错，不错。”

吴校长古怪地笑了笑，又重新打量了一下瞿阳，接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从抽屉里翻了一阵，拿出了一盒大前门抖出一支递了过来:“年轻人少年有为，大有前途嘛。来，抽一支？”

“吴校长过誉了，在社会上打滚了好几年，短不了要求人办事，礼貌点总不是什么坏事情……习惯而已。”瞿阳笑嘻嘻接过烟，顺手给吴校长点上，眨了眨眼睛。

“哈哈哈……说得好！年轻人嘛，谦虚谨慎是好习惯。嗯……刚才刘局才打过电话，乌笑天同学入学的事情，这边没什么问题。我都已经安排好了，暂时按照借读手续办理，就安排在高一三班，等九月份的时候再办理正式手续……你看怎么样？”

吴校长拿出了几份表格，连笔放在了茶几上面，示意乌笑天填好，转头对瞿阳说道。

“呦……这可真是太好了！多亏了您，我这小兄弟底子有些薄，还请多多关照啊。”瞿阳笑嘻嘻地伸出了手，用力和吴校长握了握。

“哪里……再怎么着也不能驳了刘局的面子，都是兄弟单位，好说，好说。”

寒暄了几句，言归正传。

瞿阳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单子，放到了吴校长面前:“对了，吴校长，刘局让我带过来的……这是贵公子的转正申请，上面有些家庭情况不太清楚，还需要您指正修改一下的。”

“这孩子，总是这么毛毛躁躁的……嗯，这里……嗯，好了，我改好了，给……小瞿，还得麻烦请你带回去。”

吴校长和瞿阳两个人都是笑眯眯的，似乎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瞬间又亲近了不少。

这边乌笑天尽量工整地填好了表格，轻轻吹了吹墨迹，恭谨地交给吴校长，顺便偷眼看了一下那张单子，也是一张表格，是关于一个叫做吴志光的实习民警转岗入职申请，字迹看起来还不如自己的整齐，像是蜘蛛爬过一样，后边是几个龙飞凤舞的行书签名和端端正正几个大红印章。

“好，不错……看不出来笑天同学一笔好字嘛？”说着话，吴校长马上拿起笔在意见栏填了同意二字，签了名字顺手加盖了公章。

“走，我们一起去班上看看。”

仿佛是解决了一件大事，吴校长长长出了口气，把表格归了档，然后站了起来。

“小瞿，你也一起过来看看好不好，我们这里也是很希望兄弟单位多提宝贵意见的嘛。”

“是吗？那就一起过去。”瞿阳连忙招呼乌笑天跟上，三个人出门往楼下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