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京东西路,黄河以南的一个小镇子里,日上三竿,大街上依旧人烟稀少。
街边的一家小酒馆中,两柄佩剑横放在桌案上,一男一女摘下斗笠,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先后落座。
他们马不停蹄,连赶了一天一夜的路,途中只吃了一餐饭,在旷野上睡了不到两个时辰,这时坐下来打尖,都觉得筋骨酸软。
那两柄剑的剑袍上分别坠着一块玉佩,玲珑剔透,而剑柄上也都刻着三个字,正是他们自己的名字。青衣男子名叫雁凌峰,红衫女子则叫龙云燕。他们是闻名天下的侍剑山庄龙门弟子,在剑柄上雕刻姓名,正是剑庄的规矩。
龙云燕喝口茶水,润了润喉咙,问道:“师哥,咱们还要走多久才能到江宁?”
雁凌峰今年二十一岁,书生意气,俊采星驰,虽是练武的人,看起来更像是个书生,听了龙云燕问话,笑道:“远着呢,这还没过淮河,到了江宁府后,还要走一千里。赶了一天的路,你累不累?”
龙云燕心头掠过一阵暖意,见雁凌峰目光关切,禁不住芳心一颤,柔声答应。
可她话锋一转,忽然抱怨道:“刚才在镇口,那些小泼皮真是欠揍,敢拿我寻开心!要不是你拦着我,本小姐非用马鞭狠狠抽他们一顿!”
雁凌峰笑道:“他们人多势众,真动起手来,你非吃亏不可。”
龙云燕冷笑一声,道:“就那群酒囊饭袋,也敢和咱们龙门弟子打?就算他们敢,有师哥你在,我何惧之有!旁人欺负我,你还能袖手旁观啊?”
雁凌峰摇头笑道:“你忘了大师伯嘱咐我们,走江湖,少动怒。如果你非要惹麻烦,当然是你自己担着。”
龙云燕明知他这是戏言,心中却也不痛快,道:“你骗人!小时候我和你,我哥,还有柳师兄,咱们去偷瓜吃,被人抓到后,爹非要打我,他们几个吓得没人敢开口,只有你替我出头。师哥,你记得当时你说过的话么?”
雁凌峰忖思片刻,摇头不语。龙云燕斜睨他一眼,道:“你说无论何时,我雁凌峰男子汉大丈夫,一定会保护云燕表妹!你说,这话是不是你亲口说的?”
雁凌峰心弦一颤,仿佛想起此事,却摇头说道:“我雁凌峰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就怕令尊,我的舅父大人!他要打你,我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拦!”
龙云燕道:“那天我爹打了你,你还和他顶撞,剑庄这么多弟子,你可是第一个!”
雁凌峰淡然一笑,道:“岂敢岂敢,别说我一个毛头小子,便是八方六合的好汉,谁敢不敬畏龙三侠,北冥剑派掌门传人,我哪敢顶撞!”
龙云燕听出弦外之音,急道:“师哥,你怎么还是孩子脾气?我爹毕竟是你舅父,偶尔有些长辈的做派……再说大伯,二伯,四叔,还有你爹,他们五位长辈不是一般对待么!”
雁凌峰见她情形激动,只好说道:“好好好,我不明事理,你别和我计较。”
龙云燕笑逐颜开,道:“我爹是最疼我的人,而你是我……”她本想说出“喜欢”二字,斟酌片刻终未出口,道:“……总之你看在我爹是长辈的份儿上,以后别再和他为难了。”
雁凌峰苦笑一声,道:“舅父毕竟是舅父,我和他顶撞,我娘也不会饶了我。”
龙云燕道:“我爹曾说过,剑庄数千名弟子中,最有天分的就是你,其次才是小裴师弟。”
雁凌峰漠然道:“凌川鲁钝,怎值舅父金口一赞。小裴师弟天资过人,我是万万比不上的。”心中却道:“他岂会说我的好话!”
二人正说话间,身旁的小二哥招呼一声,匆匆迎出店门。原来店门外又来了三骑马,这小店平日里生意冷清,今天才一开张就接连迎来贵客,掌柜的也是喜上眉梢。
门外那三人下了马,嫌天气闷热,就坐在店门外的长桌边,要了凉茶和糕点。
雁凌峰和龙云燕隔着窗子打量,见那三人围桌坐定,居中的白衣少年尤为醒目,皓齿明眸,目若点漆,眉宇中流露出桀骜不驯的神韵。
少年左右两边各坐一人,下垂手是个中年男子,神色也十分傲慢;上垂首则是一位玄服长者,重眉大耳,须发花白,颇显得老成持重。
白衣少年用手帕擦了擦额角上的灰尘,脸色一沉,道:“这群中原武夫,真是不知好歹!”
黑衣长者却低声说道:“这不是蜀地,你行事就不能收敛几分?强龙不压地头蛇,咱们打尖歇息片刻,赶快离开这里。”
白衣少年却嗤之以鼻,抖开手中的镔铁折扇,道:“叔父,您真是江湖越老胆儿越小!没来中原之前,听什么八荒剑派声势浩大,走了这一遭,遇到的都是他妈酒囊饭袋!”
黑衣长者沉吟一声,道:“你才遇到几个人,锋芒毕露,成不了大器!”
白衣少年冷笑道:“几个人?也是啊,南剑神李重生,北剑神龙阳朔,我是遇到了也打不过,不过要是被我爹遇见,管教他们摘了招牌!”
“你还敢说!”黑衣长者一把将他手中的镔铁折扇合上,道:“以后这话在中原少说!青阳门和侍剑山庄的弟子遍布南北,方才要不是你乱说青阳门的坏话,何止于动手!”
雁凌峰和龙云燕正是侍剑山庄的龙门弟子,听那白衣少年口出不逊,侮辱师门,不由得心中气恼。龙云燕正要开口和他理论几句,却被雁凌峰拦了下来。
正这时,忽听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紧凑有力,踏得青石板路击节作响。
兄妹二人抬头看去,见店门外的长街上奔来十几匹骏马,马上客从头到脚都是一样打扮,足踏长筒马靴,身穿绣金丝灰布大氅,背缚弯刀,腰悬长剑,一个个身形彪悍,目光炯炯,显然都是练家子;而坐下马灰鬃白蹄,虽是刻意粉刷过,却无伤大雅,端的如踏雪中,好生气派!
十几匹马逐电追风,眨眼间来到店门前。最前面的两匹马与众不同,红鬃红蹄,马头高昂,一看便是不可多得的宝马良驹。马背上端坐两位锦衣长者,容光饱满,气色充盈,想必内家功夫俱皆不俗。
上垂首那人年岁较长,他目光坚毅,沉声道:“不知几位和我穆家有何仇怨,竟会下此狠手?”话音强劲,声如击罄。
雁凌峰见来者气势不凡,不禁隔着窗子仔细观望,见这锦衣老者的话正是对门外那桌客人说的。
白衣少年只顾着玩手中的茶盏,对锦衣老者的话置若罔闻,他身旁的黑衣人笑道:“穆家?”
两骑马中下垂首那人回应道:“杀兄之仇,誓不反刃!你们还想走吗?”说话间已从背上抽出铁剑,甩手又向店小二掷了一串铜钱,说:“屋子里的客人都走吧,免得溅了一身血!”
雁凌峰出门在外,不愿和江湖仇杀染上瓜葛,正不知该不该离开此地,却听龙云燕道:“师哥,打打杀杀是他们的事,与咱们何干!”随即冲店外喊道:“店家,快拿茶水!”
雁凌峰怪表妹不懂江湖险恶,可龙云燕话音落地,不见有人答应,当即喝道:“婆娘生孩子嘛!再不说话,烧了你的店!”
那瘦骨嶙峋的小二哥眉头紧锁,左瞧瞧龙云燕的刁蛮霸道,右看看穆家众人的杀气凛凛,不知说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