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相距依旧有百丈之遥,独孤神木隔海传声,须臾过后,那红色主船上忽然出现一红一黄两色大旗,两面旗迎风招展,上下挥舞,明眼人一见便知,这是海商帮行船布阵的暗语。大旗停摆,左右十几艘船果真向两旁徐徐散去。
雁凌峰见状,暗想海商帮众人必是听到了独孤神木的话音,才爽快让开道路。一句话便能让十几艘大船左右散开,人在江湖,能有这等声威,当真令人敬佩。
红色大船迎面驶来,船头上立着一人,远远看到独孤神木,急忙躬身拜道:“在下岳仲环,不知独孤岛主大驾在此,罪过罪过!”
众人举目观瞧,见这瘦高汉子身披红色大氅,威风凛凛,器宇不凡,对独孤神木却毕恭毕敬。
“岳帮主,别来无恙?”
海商帮在东海势力极大,岳仲环身为一帮之主,独尊一方,可听了独孤神木这句话,不禁双手一抖,颤声道:“承蒙厚恩,别来俱都安好!”
话未说完,忽见怒海之上一束身影腾空而起,如利箭出弦,鹰击长空,五十步外脚踏浪头,点水而起,腾空又是一跃,沧海斗浪,移形幻影,转瞬间上了那条红色大船。岳仲环只觉疾风扑面,定睛再看,一个六尺五寸高的身影端立身前,正是独孤神木。
岳仲环目瞪口呆,船上的海商帮帮众见了这等神乎其技的轻功身法,更是震惊不已,齐身跪倒参拜。
独孤神木神色冷峻,问道:“是谁让你在此巡海的?”
岳仲环斟酌片刻,道:“回独孤岛主,是贵派曲先生!”
独孤神木微微颔首,早在意料之中,道:“把你所知之事,一一说来!”
“是!在下得到曲先生令旨,召集帮众出海,只知契丹国、大夏国、西域昆仑派,川蜀灵波教、京兆重阳王府,五家使者都已去了海外岛。曲先生深怕途中有误,发布号令,让各大帮派出海巡查,以乱视听。”
独孤神木眉头紧锁,沉声道:“胡闹!”
岳仲环心下骇然,道:“在下只是奉命行事,还请岛主宽恕!”
独孤神木自然不会迁怒于他,道:“你站起身。”
岳仲环应声站起,又听独孤神木问道:“那五路人马是何时动身的?”
“辽夏使节和西域昆仑派结伴而行,自东海南下,比您早了三日,灵波教与重阳王府从泉州南下,早已动身,这时……应该到了海外岛。”
独孤神木摇头叹道:“曲孤峰欲盖弥彰,实则打草惊蛇,陷南海三岛于绝地!可怜五十年基业,终将毁于一旦!”
岳仲环道:“官府似乎早已得知风声,这些日官船来往甚是繁密。不过辽夏两国派来几十艘大船,大宋官船见了,也只好避路而行。”
独孤神木微微摇头,喟然长叹:“老夫只怕祸及天下!独孤氏百年威名,一入歧途,万劫不复!列祖列宗在天有灵,我该何去何从?”他凝眸远眺西方,那正是大宋国土的方向,话音苍凉,难掩悲怆,仿佛身前的茫茫大海,已是穷途绝境。
船舷交错,独孤神木纵身一跃,眨眼间回到了黑风堡那艘船上,留下岳仲环连连拜别不提,两船各自驰去。
雁凌峰见独孤神木脸色阴沉,茫然不解;而武奎等人却心领神会,当时听独孤神木在海商帮的船上连声叹息,这几人面面相觑,武奎轻声说道:“看来师叔对六家歃血为盟一事并不赞同!”
木星云微微点头,默然不语。武乘风心中盘算道:“这矮子说得不错,等我回去将此事禀告曲先生,又是一件功劳。”
武奎等人见独孤神木神色凝重,谁也不敢多说一句,端立一旁,垂首不语。然而独孤许灵天真无忌,她一步抢到独孤神木身前,道:“爷爷,您快笑一声!”说着便紧紧挽住独孤神木的臂弯。
独孤神木心忧大事,如何笑得出来;而他为人耿直,心中若不想笑,脸上便不会有一丝笑意,即便是孙女儿苦求,也无济于事。
武奎急忙说道:“灵儿丫头,别胡闹!”
许灵虽是小女子,但身上流淌着独孤家的血,骨子里倔强之极,反而将独孤神木的手臂挽得更紧,跺脚说道:“不!我就要爷爷笑!爷爷不高兴,我就不高兴,一辈子都不高兴!”
独孤神木喝道:“胡说!”众人心下一惊,只怕独孤岛主当真发怒,正要上前为许灵解围,却听独孤神木又道:“你才多大年纪,不许说胡话!”话音虽铿锵有力,却手抚许灵额头,满怀关爱之意。
祖孙两人说话间走到了舱门口,旁人正不知所措,许灵忽然笑道:“爷爷笑了!”随即又向身后众人嚷道:“爷爷笑了!”
众人见她蹦蹦跳跳,笑容明灿,衣角上装缀的珠玉配饰叮当作响,紧绷的心弦顿时舒展,暗想这世上若能有人让满心惆怅的独孤神木释然一笑,恐怕只有他这古灵精怪的孙女儿做得到。
怒涛渐息,海面上渐渐恢复平静,看着祖孙二人走近船舱,雁凌峰会心一笑,对韩念雪道:“大海苍茫,真是变幻无穷啊!”
韩念雪笑道:“是啊,方才还是楼船蜃影,云开雾散,再出来便是惊涛骇浪。”话锋一转,埋怨道:“你真傻,这回想走都没有路了。”
雁凌峰摇头一笑,道:“这叫上屋抽梯,既然没有路,索性就不走了。我这才出海一日,便觉得不虚此行,何况……”
韩念雪见他吞吞吐吐,连忙问道:“何况什么?”
雁凌峰释然笑道:“何况还能和你说这话,看这些风景,我心满意足。”
韩念雪香腮红润,扭过头说道:“我出海是去办要紧的事,你孤身一人出来,又是去南海三岛,若是你父母知道了,不知该如何担心你。真是个糊涂人!”
雁凌峰心弦一颤,正被这句话戳中了软肋。他凭舷远眺,见船行“之”字,日隐云天,已分不清东西南北,找不到家的方向,不禁长叹一声,目光却坚定起来,道:“人在途中,既然逃不脱,又何必顾虑太多。我真糊涂也好,假聪明也罢,总之我觉得眼下逍遥快意,能和你谈天说地,凭栏看海,不好吗?”转念笑道:“只可惜我才疏学浅,不然也学古人为你写一首诗,不过我这份心意,你一定要收下!”
韩念雪嫣然一笑,道:“你这人有时糊涂得很,有时却聪明之极,明明没作诗,却让我领你心意,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雁凌峰笑道:“那……不如韩姑娘作首诗送我?我听人说,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青城山洞天福地,像你这般钟灵毓秀的人,必然出口成章。”
韩念雪笑道:“出口成章是自然,不过是出我的口,成古人的章。”
雁凌峰道:“我读书虽不多,但龙门弟子晨起学文,唐诗汉赋看过几篇,市井中的长调小令也听过不少,那些诗章从你口中说出来,必然别有韵味。”
韩念雪目光一转,道:“也好,那我便冒犯先贤,斗胆送你几句,你可别忘了我的心意。”
两人相视一笑,韩念雪眺望身前的茫茫海面,神思一转,道:“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说罢用指尖一点雁凌峰的手背,转身向船舱走去。
《行路难》是千古名篇,太白诗句出自韩念雪口中,别有一番韵味。雁凌峰只觉余音绕梁,出神看着韩念雪走进船舱的倩影,心如鹿撞,欣喜若狂。
他方才和韩念雪聊得兴起,目无旁骛,不知这番对话已被另一侧船舷边的武奎、武乘风听在耳中。
武乘风徐步走来,笑道:“俗话说女人心,海底针,那陆元鼎本就不是寻常人,他的女儿自然不能等闲视之,这两句诗分明是在告诉你,识时务者应知难而退。”
武奎却摇头笑道:“这丫头和她母亲像极了,一言一行,善解人意,不像他爹自大自负,拒人千里!雁公子若想捕获芳心,可要好好琢磨一番,才能长风破浪,得成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