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凌峰回想梦中情形,不知可曾出现过这样一位老者,正想着,却听他又问道:“你为何坠崖啊?是不是得罪了南海九宫门?”说话间徐徐转身,雪白的须发遮住了半张脸颊,两弯长眉如洒,一双眼窝深陷,老态龙钟,连瞳孔颜色也已分辨不清;虽非鹤发童颜、仙风道骨,却也不失深山隐客的幽雅风韵。
雁凌峰答应一声,运转内息,行吐纳之法,试着用手臂支撑起身,两试之下终于忍痛坐起。抬头见到老者迎面走来,步履轻快儒雅,如同一个少年书生,和那满头华发大相径庭。
雁凌峰正要起身相迎,却听老者笑道:“你还是静养一阵为好,哈哈哈,老朽活了这么大把年纪,却也没从如此高的地方摔下来,想必有趣得很吧?”
雁凌峰听他打趣,顿觉气氛和缓,不再拘谨,道:“晚辈这也是平生初次,竟……吓得昏了过去,真是让前辈见笑。”
青衫老者哈哈一笑,道:“见笑是必然了,不过也比前些年坠下来的人物风雅许多,那些人大嚷大叫,却也免不了摔成一堆烂泥。真是赶早不如赶巧,前几年这些攀天藤还没有长成,你算是捡了一条命。”说话时用手一指远处,但见百步之外的山壁间郁郁葱葱挂满藤枝,那藤蔓茂盛之极,在两壁间繁衍发育,生机盎然,犹如一座空中花园。
绿意沿着陡壁攀援而上,延伸到数十丈高空,几乎融进了烟雾之中,仿佛两只绿色巨爪紧紧抓住山壁,而整个山谷便是靠这两只孔武有力的大手分拨开来,壮观之极!
雁凌峰回想起前情,道:“晚辈坠崖时,的确去抓这些树藤,可惜都没有得手,想必也减缓了下坠的力道。”再看那些参天藤蔓,无异于救命恩人,目光中充满了感激之情。
青衫老者淡然一笑,道:“不错,你正是被老夫和我这两位好友所救。”
雁凌峰问道:“不知还有哪两位前辈?”
青衫老者道:“一位便是这攀天藤,老夫的树友。还有一位……你听。”说话间手掌一领,示意他凝神细听。
雁凌峰不敢怠慢,精心聆听,只闻落水声不绝于耳,恍然明悟,暗想他所指的两位朋友正是一位树友,一位水友罢了,不由得开怀一笑,道:“怪不得晚辈浑身湿漉漉的,哈哈,哈哈,三位前辈大恩大德,雁凌峰永世不忘!”说罢紧咬牙关,两只手臂撑住地面,屈膝跪倒,向青衫老者纳头便拜。
老者听他言语洒脱,心中也颇为喜欢,受了他三拜之后,道:“老夫来摘果子,听声音便知是有人坠崖,你落下来可着实砸坏了不少花花草草,我心里一急,本想不去救你,却又狠不下心呐。”说话间扶雁凌峰站起,又问道:“不知你因何得罪了剑灵山之人,他们为了杀你,竟能毁这么大一座桥?”
雁凌峰闻听此话,顿时想起凌剑通安危未卜,急忙说道:“自然不是为我一人,多半是为了另一位前辈,这位前辈出身青阳教,和林岛主素有恩怨。不知他……”
青衫老者笑道:“你不必担心,崖上只掉下你一人,那人既是青阳门高手,老夫久居深谷,当年也听过青阳门‘抟摇直上’的道家轻功,想必他早已脱险。”
雁凌峰频频点头,暗想凌剑通纵横多年,怎会轻易折戟于此,只好说道:“但愿如此。”
青衫老者忽然从袖口中抖出一柄短剑,问道:“这剑可是你的?”
雁凌峰定睛一看,正是青心剑,急道:“是!”恍然想起怀中的经书和诗稿,可伸手一摸,早已不见踪迹,急忙问道:“不知前辈可曾看到几本书稿?”
青衫老者摇头说道:“想必早已随波沉底了。”
雁凌峰心头一沉,《玉矶真经》虽无足轻重,但《十剑必杀》乃是本派绝学,那本诗稿更是受人所托,如今却都不见了,一时情急,险些落泪;猛然想起韩念雪,急道:“晚辈若高声呼喊,不知崖顶之人可能听到?”
青衫老者道:“这悬崖高过数百丈,瀑布飞流远近皆闻,纵然你会千里传声,崖顶上的人也未必听得清。”
雁凌峰觉知此话不无道理,仰头看了看重重迷雾,暗想自己喊声再大,却又怎能穿破层层阻隔,传到韩念雪耳畔,更何况这老者隐居于此,决不愿和外人联络,自己又何必不合时宜,多此一举,只盼她安然无恙,不要再做傻事,日后若有时机,必能重聚。
他正想着,却听青衫老者叹道:“尘世间打打杀杀,真是无处不在,老夫在这深谷中隐居数十年,却也难得清静,你看这山谷上面乌烟瘴气,无处藏身啊。”伸手一指头上的层层雾霭,道:“不过也多亏这谷中潮气湿重,才免得世俗腌臜流毒于此。”
雁凌峰略作思索,点头笑道:“前辈能在海外魔教中找到如此净土,真是难得,晚辈唐突造访,冒犯实属无意,还请您见谅。”
青衫老者笑道:“你自然是无意,难不成还是有意么?哈哈哈,这断谷上不见下,下不见上,正所谓猿猱欲度愁攀援,谁敢冒险下来呢?你落在这里,也真乃上天眷顾。”
雁凌峰听了此话,再看远山近水绿意盎然,风景旖旎,心中大觉惬意,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时至如今,还有什么羁绊放却不下。忽而想起梦中场景,顿时心有所悟,那漫天飞舞的衣带,应该便是山壁上缠绕的攀天藤,而在云海中随波逐流,应该便是落水后产生的幻觉,至于那位骑鹿飞行的白衣术士,想必正是眼前这位青衫老者了。
青衫老者见他陷入冥思,问道:“奇怪,你为何不问老夫是何许人也?难道老夫久居此处数十年,这世上的礼数风俗都变了么?”
雁凌峰笑道:“并非如此,自古隐士无名,晚辈只是不敢贸然求问。”
老者颔首说道:“是啊,隐者本无名,又何须去问。老夫肥遁深谷,数十年不曾与外人交往,每日与这树友,水友,石友,剑友为伴,今日又有小友从天而降,不期来访,虽说唐突了些,却也无伤大雅。”
雁凌峰听了“剑友”二字,心神一荡,蓦然回想起灵儿的话,再看这老者满头白发,已逾耄耋之年,加之他隐居剑灵山数十年之久,莫非便是刺秦剑冢的守护人,铸剑派掌门葛千寻!
青衫老者见他神情有变,笑道:“小友不问,莫非知道老夫是谁?”
雁凌峰收敛遐思,道:“晚辈见闻浅薄,着实不知。”
青衫老者点头说道:“不知便不知吧。你活动一下筋骨,老夫有事请你相助,你可愿意啊?”
雁凌峰急道:“自然愿意效劳!前辈救命之恩,晚辈结草衔环也难报答,您有何事尽管吩咐,我一定尽力!”
老者伸手一指左侧山壁,道:“去搬一块石头过来。”
雁凌峰转头看去,只见数十步外的崖壁下乱石堆垒,少说有数百块之多,且都有磨盘大小。他此时伤痕累累,浑身无力,搬运一块尚无把握,却暗下决心,笑道:“前辈放心,这些石头全交给我,不出三日必当搬完!”说话间挽起两只袖口,脚步沉重,缓缓走去。
青衫老者却道:“慢着,我只让你搬一块便是。”
雁凌峰心生诧异,道:“前辈,我身上虽有伤,但……”
老者摇头笑道:“小友不知,这些石头绝不能一次搬光,否则老夫明日还有何事可做?人生在世,总要有个盼头,一日有一日所盼,一年有一年所盼,一生则要有一生所盼。”
雁凌峰咀嚼话中之意,一时间心生木讷,不知所措。
青衫老者接着说道:“老夫每日只搬一块,积年累月下来,也不知搬光了多少石堆,取走了多少柄宝剑。对老夫而言,这一日所盼便是一石,一年所盼便是一剑,一生嘛……呵呵呵,我也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