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盘膝打坐,意守丹田,循序渐进,先行小周天之法,真气凝聚于关元,循督脉而上,直达百汇,再下行于任脉,是谓子午循环;与此同时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肾相交,水火既济,霎时间内息充沛,双目有神,视线也变得清晰起来。
雁凌峰目不斜视,深怕稍一走神,真气便会一哄而散,目光直视身前,只见百余道剑痕铺满整片墙壁,这些剑痕入石极深,十几步外清晰可见,乍一看去杂乱无章,可仔细一看却满含玄机;或铁画银钩,迂回曲折,或风扫残云,直来直去;横看如千军万马,波涛汹涌,竖看如飞流直下,荡气回肠。
他每看一处,便如被这剑痕刺中,半真半假,亦虚亦实,虽疼痛加身,却欲罢不能,久而久之,竟变得神情恍惚,目光呆滞,双眼游离在剑壁之上,仿佛陷入梦魇,难以自拔。
迷蒙之际,忽见一人身着玄服,手中舞剑,仿佛从天而降,又似破石而出,身影每掠过一处剑痕,便演化出一招剑法。刚劲如鹰击长空,鲸引蒲牢,飘逸如流水落花,飞龙舞凤;缓时如逆水行舟,少女浣纱,疾时则如飞光逐电,仿佛数个分身同时使剑,令人目不暇接,其势匪夷所思,变幻莫测,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雁凌峰如获至宝,目不转睛,将视野所及的每一招剑法牢记于心,甚至连那黑影手腕和步伐的变化也不肯疏忽遗漏。他天资本就聪颖,只是心性平和,从不好高骛远,习武练剑向来讲究稳扎稳打,循序渐进,因而时至如今,在同辈之中并未显山露水,远称不上翘楚。但也正是因此,他的剑法根基远胜于常人,此刻经剑壁上那黑影“指点”,加之独孤神木赠与的十六字真言涌上心间,所学所见、所思所悟如百川归海,融会贯通,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心结一时间迎刃而解,仿佛一层层窗纸被触手点破,十分瓶颈去了七分,诚然裨益无穷。
雁凌峰初次领悟剑法玄谟深奥,竟如穷者乍富,平步青云,正自喜不胜收,忽觉眼前青光一闪,那黑影刹那间飞离洞壁,挺剑疾刺过来。他惶恐不已,身子向后仰倒,仓促间看清使剑之人的庐山真面目,只见这人剑眉如电,虎目生威,竟是独孤神木!
“独孤前辈!”四个字脱口而出,利剑长驱直入,早已穿身而过!雁凌峰惊魂未定,却丝毫不觉疼痛,睁眼再看,那黑影和宝剑转瞬间散成一缕青烟,长风吹过,幻化于无形。三盏油灯被剑气笼罩,火焰若有若无,整间石室仿佛成了一艘风雨飘摇的渡船,一时间天昏地暗,雷声滚滚。慌乱之中,他体内真气消散,丹田中虚空若谷,再难支撑,眼前一黑,昏睡过去。
凉风拂面,雁凌峰从睡梦中惊醒,已是翌日清晨。他徐徐睁开双眼,光线穿过敞开的石门射入瞳孔,波光粼粼,恍然若梦。
“小友,你醒了?”耳畔又传来了葛千寻苍老的话音,雁凌峰转瞬清醒过来,正要起身,可稍一用力,忽觉右臂一阵刺骨疼痛,低头一看,不禁惊得呆若木鸡!原来他白色的衣袖上已染了一大片血污,紧紧贴附在肿胀的手臂上,血肉模糊,不知伤势深浅,忍不住咬牙呻。吟一阵,再不敢乱动。
葛千寻笑道:“小友莫要惊慌,老夫不过是在你手臂上划了七道剑痕!”
雁凌峰百感交集,寻声向左看去,还未看清葛千寻的身影,却见数柄宝剑直插地面,一字排开,延伸到洞壁之下,剑阵后森然立着一座乌突突的石像,轮廓依稀可辨,五官相貌却已模糊不清,可他心念电转,立时猜到了像中人物,想必正是铸剑派的开山鼻祖——欧冶子。
见葛千寻从石像旁徐步走来,雁凌峰忍痛问道:“不知前辈为何要划伤我手臂……”说话间挽起袖口,见小臂浮肿,足有半寸高,七道剑痕如平川沟壑,滴血未凝,着实触目惊心。
葛千寻笑容和蔼,道:“我不这么做,恐怕你早就性命不保了。”
雁凌峰心绪跌宕起伏,回想起昨日情形,心有余悸,道:“我在这洞壁上看到一人,他剑法精绝,应是在演练这些剑痕,我正要喝彩,他却挺剑刺过来,晚辈闪躲不及,被他……刺中了!”
葛千寻捻须笑道:“哦,那你可认得他?”
雁凌峰略作思索,明知那是虚无幻境,依旧说道:“他……他像极了独孤神木,独孤前辈!”
葛千寻朗声一笑,道:“你果真悟性极佳,竟能看到这一层幻境。不错,这人正是独孤氏,却并非独孤神木,而是他的先祖,独孤去恶!”
雁凌峰顿觉毛骨悚然,转头看向剑壁,除了剑痕之外空空如也,早已不见昨日幻景,颤声道:“独孤去恶!莫非那石壁上真有人在?”
葛千寻道:“独孤兄长早在三十年前便已驾鹤西去,不过剑法修炼到他这等境界,肉身虽已故去,剑魂却长存于此,你昨日所见正是剑圣独孤去恶的魂魄!”
龙掌门的剑法境界旷绝当世,可雁凌峰和外公朝夕相处,却从未听过如此诡异之事,直惊得瞠目结舌,奓着胆子问道:“魂魄?这……”
葛千寻笑道:“是不是匪夷所思,不可理喻?可你已眼见为实,我又何须解释。小友能看到独孤兄长,可见你天赋异禀,悟性极佳。洞壁上这路‘十魔剑法’虽出自禅门,但戾气极重,你对佛法领悟尚浅,我在你手臂上划这几道剑痕,助你释放体内魔性,免得你初学乍练,误入歧途。”
雁凌峰身子一颤,暗中忖道:“果真是‘十魔剑法’,莫非我已学会了这路剑法?可我为何一招半式都不记得?”
葛千寻接着说道:“只要你日后多多研习佛法经文,辅以这几道剑痕,必能渡过难关,有所成就。”他说话间扶雁凌峰起身,道:“不提这些了,小友,老夫正是用这七柄剑伤的你。这七柄剑皆是欧子仙师所铸,头一柄名曰湛卢!”
雁凌峰闻听“湛卢”二字,心神一荡,再也顾不得手臂疼痛,目光紧盯着那柄乌黑古剑,只见剑身露出地面两尺有余,剑柄长约七寸,刃口光泽明晰,一尘不染,立在原地静若处子,却仿佛随时能喷薄而出,杀人于无形。
他端详片刻,道:“这柄剑的确有过人之处,不过斗转星移,时世变更,纵然欧子仙师的铸剑技法再高超,可后辈之人青出于蓝,应是更胜一筹,‘湛卢’号称千古第一名剑,晚辈以为应是虚多实少……”
葛千寻摇了摇头,并未急于辩解,伸手抚摸湛卢剑黝黑色的剑柄,正声说道:“剑,天下兵器之尊!有一种剑,锋芒毕露,所向披靡,巨阙当之无愧!”
雁凌峰顺着他手指看去,见湛卢之后立着一柄质地相同的宝剑,剑身稍短,刃口极宽,驽钝中透着锋锐凌厉,当真杀气外露,令人不寒而栗。
葛千寻话锋一转,道:“然而真正的王者之剑,应是杀气内敛,威不外露。一如君王掌控天下,自古以来残暴嗜杀的君主无不断送江山,而真正仁德之君才能流芳百世!”
他说话间拾起一块碗口大的石盘,这石盘棱角圆润,刻有饕餮纹理,大抵是祭祀所用,拿在手中掂量几许,道:“此石千年不损。”伸手便将它抵在湛卢剑刃上,动作轻柔之极,犹如燕翅划水而过,悄无声息间,那石盘竟被切为两段。
雁凌峰看着断石铿然落地,惊愕不已。葛千寻却司空见惯,道:“欧子仙师铸剑,采五金之英华,日月之精髓,这一柄湛卢宝剑,则倾注了他最多心血。其实材质与技艺皆属外物,真正高明的铸剑师,是在铸剑时赋予剑意,如湛卢之仁德,巨阙之坚毅,或如这柄龙泉铁剑之诚信。”
他迈步来到第三柄剑旁,道:“七星龙渊,忠义诚信,老夫最敬重者莫过于斯!”说时目光落在雁凌峰脸上,仿佛这句话旁敲侧击,正是说给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