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赛德的东方之子

2017-08-27 13:28:004305

第六章 电车

第一次看到有人拿着照相机聚集在如吕塚线电车的沿线轨道上,是七月上旬的某一天黄昏时刻,那天是星期六。

啊哈!那时我马上就想到——

今天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列车要经过,所以聚集了那么多人。是新型车厢加入营运吗?还是老式的车厢要做告别的最后行驶呢?或许是要纪念这条电车路线开通数十周年,要做列车厢的展示?

总之,应该是这一类的活动吧!会为了观看这种活动,还特地来拍摄照片的人,一定都是铁道迷。

回到家里后,我告诉妻子这件事。

“因为行驶如吕塚线的车厢是比较特别的,而深泥丘对面的那个地方,好像正好是拍摄照片的好地点。”听了我的话后,妻子只是淡淡的回应。

“对内行人来说,如吕塚线的车厢好像很有名。”

“你说的内行人,是指铁道迷吗?”

“对,就是铁道迷。”

“那你怎么知道呢?”

结果妻子却“咦”了一声,抬头对我说:

“你不知道,我弟弟就是个铁道迷。不过,他不是摄影派的,他是搭乘派的。”

“搭乘”当然就是“搭乘电车”的意思,相对于“摄影派”,用搭乘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铁道热爱的人,就叫作“搭乘派”的吧!

曾经听说这个世界上有不少的铁道迷,没想到小舅子也是其中之一。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以前也是一个喜欢火车与铁道的男孩子。我记得小时候每次搭乘火车,总喜欢跑到最前面的车厢,偷看驾驶厢内的情形,还百般央求父母带我去蒸汽火车博物馆之类的地方参观。

今天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车厢在行驶,吸引了那么多的爱好者去观看。

我忽然想到自己喜欢铁道的时间很短暂,那是小孩子时候的事情,现在的我可以说对铁道一点兴趣也没有了。

所以尽管在相同的地方,看到那么多次那个情景,却都只是路过而已,从来没有停下脚步去参与。

前天——星期四的下午,我去深泥丘医院做定期检查。

做了简单的问诊,然后进行了抽血和验尿后,我又和石仓医生谈了一会儿话。我说我很担心自己是否得了年轻型失智症,医生一边以指尖轻轻抚摸左眼上的茶绿色眼罩,一边回答我:

“如果你这么担心的话,那就照一下MR吧!”

春天住院检查的那个时候,已经做过脑部的检查了,那时并没有发现任何异状。

“那么容易忘记事情吗?不过,人一旦年过四十,多多少少都会那样的……”

“不是那样的,医生。”

于是,我说出和如吕塚线有关的记忆之事。

医生一边听,一边“唔唔唔”地点头,然后说:“因为疏忽而没有注意到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吧?毕竟那是一条不赚钱的路线。”

医生说得轻松。

“不过,那条路线在铁道迷的心中,是非常有名的路线。”

“是呀!”

“哦?你也知道这一点吗?”

“我听妻子说的。而且,我也好几次看到有人拿着照相机,聚集在铁道沿线的附近。”

“啊!你是说山丘对面的那个地方吗?有些人真的很热心。”

然后,石仓医生转头看着站在看诊室一角等候医生传唤的女护士——最近都要这样称呼的吧?

医生说:“对了,是后天的黄昏吧?”

那位正是春天时见过面、名叫咲谷的女护士。女护士听到石仓医生的问话后,面露愉快的表情,轻快地回答:“是的。”

“医生要去看吗?”

“不行,后天正好有其他预定的事情,赶不上黄昏的时间。”

“太遗憾了,很久没有这种活动了。”

我带着意外的心情,交互看着他们两个人的脸。莫非石仓医生和这个叫作咲谷的女护士,也是铁道迷吗?因此……

医生好像注意到我的视线了,他边轻轻地摸着眼罩,边对我说:“我的兴趣是时刻表。”

说着,他的脸上露出腼腆的微笑。

“我对拍照或是乘车都没有太大的兴趣,因为我觉得就算没有实际的搭乘列车,也能从阅读时刻表的动作中,靠着想像享受到处旅行的乐趣。怎么样?我的嗜好很省钱吧?”

“是啊。”

“甚至可以修改时刻表,改成只属于自己列车的时刻表哦!那是很有趣的事情。”

“唔,的确。”

“当然了,如果有时间的话,凡是和铁道有关系的活动,我也会认真地去参与……对了,你觉得怎么样呢?”

石仓医生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看着我的脸,说:“写一个铁道推理如何?”

“什么?我写吗?”

“我可以帮助你找资料哦!只要是和时刻表有关的问题,你都可以问我。对了,来一趟铁道之旅,搜集写作的资料,不仅可以消除你的压力,对你的健康也会有很大的帮助。”

于是今天——

我在散步的时候又延长距离到“这里”。当我越过小山丘,从坡上往下走,眼前开始出现电车的轨道时,突然听到后面有叫唤我名字的声音。我讶异地回头看,看到数公尺后面的地方,有一个穿着红色的秋季外套,个子娇小的年轻女子。

她打招呼道:“你好。”

一时之间我愣住了,但很快就发现她是深泥丘医院里的女护士咲谷小姐,因为她穿的不是白色的护士制服,所以我没有马上认出来。

“你也来看呀!”她快步走到因为她的叫唤而停下脚步的我身边,眼角浮出些许恶作剧般的笑意,说道:“其实你也很喜欢吧?”

“啊,不,算不上喜欢。”

可是她完全无视我否认的态度,径自低头看着戴在右手腕上的手表,她的左手腕上仍然缠着厚厚的绷带。

我忍不住想着:好像春天我住院的时候,她的左手就一直……

“再十分钟就要来了吧?走快一点!”

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加快了脚步,跟着她快步往前走。

“既然来了……好吧!”

我在被催促的情况下,小跑步地跟着走在前面的女人,然后和她并肩走过与轨道并行的路,然后越过铁道口,走到通往对面轨道的路。这个小小的道口没有拦路闸,也没有警报器,最初看到这个时,我觉得很诧异,现今还有这么缺乏安全性的设备吗?

她在道口的前面停下脚步,转头看了我一眼。“一定已经出隧道了。”她告诉我。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的声音不断传来,一定是愈来愈接近了,所以叩叩叩的声音渐渐变成朵、朵、朵,好像是从地表发出来的轰隆声。

“看,就是那个。”女人指着前方说。

直直往前延伸的轨道,在远远的前方向右转,当我的视线追随到轨道转弯的地方时,我“啊”了一声。因为我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

……是烟。

我看到了拖得长长的红紫色烟雾。

那是什么?那个烟是什么?我的心里浮起这样的疑问。

叽嗯——!

耳边传来刺耳而且尖锐的声音。

叽——嗯!

这是什么?是警笛的声音吧!

分散在轨道附近的人们嘴里,发出了“喔——”的欢呼声。

是蒸汽火车吗?我如此想着。

是蒸汽火车要来吗?那是蒸汽火车吐出来的烟吗?用蒸汽火车行驶赔钱的私人公司电车路线……不会吧!

我愣住了,呆站在原地。

烟雾蒙蒙、袅袅上升,扩散在黄昏的秋天天空里。是因为夕阳的缘故,所以烟雾是红紫色的吗?……不对,仔细想想,那边是东方的天空呀!会被夕阳染红的是西方的天空才对,这么说来,烟雾的颜色好像与夕阳无关,而是本身就是那个颜色……可是,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正觉得百思不解时,哇——!我眼前的景物突然剧烈地摇动起来了,好久不见的晕眩又来了!

我不由自主地手抚着额头,忐忑不安的心里渐渐浮现不可理喻的幻想。或许……现在不是黄昏的时刻,而是天快亮的时候,所以东方的天空被旭日染红了,从蒸汽火车里冒出来的烟,才会变成那种颜色……

叩、叩叩叩叩……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

声音渐渐变成地底震动的声音,而且确确实实地正在接近我们这边。

到底是什么东西要来呢?

是什么东西要经过这条轨道呢?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到强大的恐惧,忍不住离开站在铁道口前方的女人旁边,并且尽可能地离开轨道边,退到远远的马路旁。但是,其他的人怎么样了呢?

不管站在马路这边的人,还是站在轨道沿线的人,没有一个人的反应和我一样,他们都站在原来的位置上,动也不动地注视着远处的轨道那边。

不久——

“那个”终于现身在轨道转弯的地方了。

我只看了一眼,就全身发抖起来,意料之外的景象让我在瞬间的惊愕后,知觉缓缓地倒退到一片空白之中。

映入我眼中的“那个”是——

啊!该怎么说才好呢?那是我从来没有看过,超乎我的想像之外,非常“惊人的东西”。

那个“惊人的东西”当然一点也不像是平常会在这里行驶的列车,更不是那种令人怀念的古老蒸汽火车。

那是列车吗?如果这样问我,我会怎么回答呢?……我想我的回答——不,那不是。那么,那是列车以外的东西吗?……不,也不是那样。——我想我会这么回答。

那个“惊人的东西”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生物,除了让地面产生震动的声音外,还一边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可是,若再问我那是生物吗?……要怎么说呢?

那个“惊人的东西”虽然怎么看都像是异形的昆虫,可是“它”不是有生命的物体,而是由纯黑的铁铸造而成的东西——看起来像是这样。

“它”有像是眼睛的部位。

“它”也有像是长长触角的部位。

“它”靠车轮的转动,才能在轨道上行走。但是,“它”长条形身体的侧腹部上,又伸出了无数像脚一样的东西,蠢蠢蠕动并行着。此外,漫漫的红紫色烟雾,不断地从相当于头的部位冒出来。

那是——

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

是我太神经质了吗?“它”好像加快了速度,直直地朝这边飞驰而来了。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朵……!

强烈的恐惧感在我那知觉倒退到空白之中的心里复苏了,迎面而来的不知名“物体”,让我十分害怕。我无法忍耐地赶紧挪开视线,把视线投注到聚集在轨道的人们身上,偷偷地观察他们的表情。然而,他们的反应超乎了我能理解的范围。

面对那么“惊人的东西”,他们却一点惊恐的样子也没有。

不管是拿着照相机伸出上半身的人,还是握着摄影机或望远镜的人,或是空手而来的人们,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欢欣的神色,对着“那个”挥舞着手,不论是大人、年轻人,还是小孩子都一样。头戴贝雷帽,脸上挂着太阳眼镜的那个老人,还举起拐杖,一边挥舞,一边“哇、哗哗”地大声喊着,此时我才发现那支拐杖是白色的。啊!那个老人是盲人吗?眼睛看不见了,还那样……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他们是怎么了?

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行为……?

站在道口前面的深泥丘医院的女护士也和他们一样,高举着双手,露出红色外套的下摆,哗、哗、哗地不断发出欢呼声,如痴如醉般地狂舞着。

我一直倒退到马路的边缘,几乎是身体向后仰地看着这异样的场面。

就这样,“那个”终于来了。

“那个”像黑色的旋风般通过了,即使我集中了所有的神经,也无法描述出“它”的形状或构造的细节。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当“它”震动地壳,发出隆隆的声音经过时,有一股花香般的甜甜气味……

另一方面……

迎接“那个”的人们的热情,也达到最高点了。

拿着照相机或其他摄影器材的人们纷纷放下手中的东西,他们像着魔般高举双手,并且拼命挥舞着双手,手舞足蹈,还发出疯狂的欢呼声。

从“那个”的侧腹部凸出的黑色脚——像黑色的脚——在“那个”快速通过的同时,扫过了几个人的身体。

结果——

血色的烟雾飞舞,那些人的头瞬间飞到天空,大量的鲜血从他们的伤口往上喷出,他们的双手却从高高举起的姿势,像在跳着奇怪的舞般,软软地颓然垂下来。

可是,即使这样,人们还是不为所动,也不害怕。往上喷出的血与冒出来的烟混在一起所形成的不祥颜色,覆盖了眼前的风景。人们的嘴里还是发出欢呼声,手还是疯狂地挥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