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康家的女人出去开门。刚好赶上城门楼子换班的兵路过。
“大奶奶早哇!”
这人巧云认识,本是个衙差,后来马县令来了就把他弄去守城门了。看他一脸的疲惫,但见了熟人还算热情。
“刘大哥,昨夜里可算太平?”巧云随意问了一句。
刘大哥先是叹了口气,然后就开始抱怨,“县令大人非要把人头挂在城门上,害得弟兄们一夜没敢闭眼!”
其他几个兵脸上也是露着同样的神情,都说当兵的杀人不眨眼,怎么还怕上了。巧云心里数落着,又问:“谁的人头了?”
“土匪的呗,不过明日还要挂两颗上去!”
这土匪本就为非作歹,死了也是活该。“是金大牙被抓住了?”
刘大哥和其他几个兵听了开始笑了起来,巧云也意识到自己这话问得幼稚。
“是革命党的!”刘大哥也不想继续笑话她了,就把实情说了!
巧云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问:“哪来的革命党?”
“就昨天进城的那两个小子!”突来的消息让巧云打了一个寒颤,赶紧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
刘大哥见巧云脸色忽然难看起来,就问:“大奶奶,您哪不舒服?”
巧云笑了一下,尽量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都不过堂审审么?”
“嘿!还审什么审呀,要不是得给上面知会一声,说不定今天呀,这脑袋就在城门楼子上挂的了!”
“得,您先忙!我这困得眼都快睁不开了!”说完他打了一个哈欠。
“刘大哥您慢走!”
刘大哥摆了摆手,然后和那几个兵一起往前走了。
被抓的莫不是颜公子他们,昨天可就是他俩在城里发的传单呀,巧云心里想着。等她回到院子,二丫头正在扫着院里的纸灰,昨天的风把烧纸盆里可舐了个干净。
二丫头见巧云神色有些不对,还以为她夜里受了风寒,手里的活先停下,就问:“嫂子,你怎么脸色那样难看?”
巧云先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左右看了看,俯在二丫头耳边悄声说道:“如真和他那位兄弟被抓了!”
二丫头听得有些不信,“不能哇,他们腰里可都别着枪呢,这夜里也没听见什么动静啊!”
“嫂子,你听谁说的?”
接着巧云就把刚才门口的事重新说了一遍,照这样说,这事有可能还真是真的。屋里也没个男人,再加上婆婆刚刚去世,这突来的事,顿时让两个女人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没了头绪干着急。
这可咋办,虽然自从闹出红姐那事后,老太太是放话出来,说与颜家断绝来往,可如今颜家真遇到事了,康家不可能真的不管哇?这如真可是颜家的唯一独苗啊!至今还没有成家,若真这样死了,想必九泉之下,康老爷子也没法向颜家人交代吧!再说了,老祖宗把这颜公子当半个儿子看,想必也就是说说气话。问题是怎么救呢?如今康家就像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那还有能力去救他人啊?
“妹子,我有办法了!”巧云眼珠子一动忽然说道。
二丫头也高兴,就赶紧要她细说。巧云就把想法说了一遍。
“找李一刀?”二丫头带着疑虑说道。能行吗?她心里打着鼓。这五年里,他和康家几乎是断了来往,就连老祖宗去世这么大的事,人家都没说来烧一张纸,如今反而去求他,二丫头心里有点不乐意。
巧云看看二丫头,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于是上前拉住她的手,说道:“嫂子明白你的心思,可咱这不是没办法了么?”
“要去你去,我可不去求他!”二丫头赌气说了一句。
“好好好,我去!再说你带着守业也不方便。”
临出门前,二丫头多少还是有点不放心,给巧云又交代了几句,让她不要太过于没骨气,能救当然好,不能救只要确定抓的人是颜公子他们就行,不要太委屈自己了!
街两旁贴着的传单已被扯了,只留下了浆糊粘过的痕迹。街上也没几个人,不一会功夫,巧云就到了李捕头的院门口。这院子包括屋子都重新建了,灰砖青瓦,高高的大门上悬着牌匾写着李府两个鎏金大字。看来这几年,李捕头从这黄赌毒中也没少捞好处!
“咚咚咚!”
接着院里出来一个佣人,她问:“你找谁?”
“我找李捕头!”巧云说道。
那佣人仔细看了看巧云忽然脸上笑了,“您是康家大奶奶吧?”
巧云对这个人倒没印象,点头笑了一下,问道:“大姐认识我?”
“认识,我去康记粮店买米见过大奶奶您一面!”
巧云笑笑,自嘲道:“我这如今也是粗布淡饭,可不敢这样称呼了!”
老妈子笑了笑,正要继续说,忽然院里有人在问:“刘妈,是谁来了?”
刘妈赶紧回道:“是康家的大奶奶来了!”
里面的女人一下热情起来,笑盈盈说着:“是姐姐来了呀!”人就到了门口。
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如今赵春燕也是楚楚大方,一副阔太太的样子,穿金戴银,手上、脖颈是一处也没落下。
“刘妈,你去忙吧!我和大奶奶说点话!”
刘妈就退了下去。
“姐姐,你怎么有空来了,咱们可是有些日子没见面了,我回娘家住了些日子,昨天回来,才知道老夫人没了,本打算今天给老夫人烧个纸去,可一回来一堆事等着,就给耽搁了。你可不要怨妹妹呀!”说着话,赵春燕就挽住了巧云的胳膊,要她进院子。
人命关天,巧云也没再说什么恭维的话,“哪里怨妹妹了,我今天过来是找你家那位的!”
赵春燕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姐姐找他有事?”
巧云点了点。
“哎呀,他一早就去大同府了!说给府台大人汇报什么革命党的事!”
说到这她见巧云脸色有些不对,就问:“姐姐您没事吧?”
“没事!”巧云勉强笑了一下。赵春燕才开始继续说:“快天亮了他才回的家,没睡一会被衙役叫醒去大同府了。县令大人也是,这刚剿完匪,又抓了一宿革命党,还叫不叫手下的活了?也都是肉做的,连轴转有谁受得了啊!”
看来李捕头是真不在家啊!“哪他可说那两个革命党叫什么名字?”巧云问道。
赵春燕诧异的看了她一眼,“我就是好奇,随便问问!”巧云赶紧解释。
“这个他倒没说!”赵春燕回道。
看来找李捕头这个办法目前是行不通了,巧云也就不想在这多消耗时间,和赵春燕交代了一句,若李捕头回来的话,就说她找他有事。然后和赵春燕道了别,往回来走了。
回来的路上,她脑海里一直在想颜公子那天说的那些话,那些道理经他口里出来,是那样的富有感染力,等到了十字路口,只见几个骨瘦如柴的人在路边太阳底下躺着,一堆黑漆漆的苍蝇不时“嗡”的围了上去,他们一动“嗡”的又散了。身上散出的恶臭令人作呕!
巧云停下步子,内心问着自己,革命真的能让每个人都过上好日子么?想到这里她目光慢慢转向东街,看了看然后向着县衙方向走了过去。
“干什么的?”空荡荡的大堂,门口站着的衙役挡住了巧云。
“我要见县老爷!”
“县老爷也是你随便见的,走走走,一边去!”说着话就把巧云轰到了街上。
你不让我见,我有的是办法。巧云趁衙役不备,忽然跑到鸣冤鼓跟前,拿了鼓锤就要敲。忽然鼓锤被人当空抓住,她慢慢回过头去,原来是黄师爷。
那个衙役被吓出一身汗来,要知道县令也是熬了一夜,这会正睡的呢!他低着头喊了声:“黄师爷!”
黄师爷给他使了一个眼色,他就又回到原位站着去了。
“这不是康家大奶奶么?你不好好在家守灵,跑这来干嘛?”
“我要见知县大人!”
“噢,大人抓了一宿的革命党,这会刚睡下,有什么事就先跟我说吧!”
巧云看了他一眼,只见那两只水桃眼肿的更厉害了,一副邋遢样子惹人讨厌。她就故意气他说道:“这是秘密,我只能当面和县老爷说!”
“什么秘密?”黄师爷随口问道。
“革命党!”巧云小声说道。
“可不是闹着玩的。”黄师爷提醒了一句。
“您觉得呢?我这都这个岁数了,还敢说笑么!”
黄师爷看了看巧云,然后说道:“跟我来!”说完带着巧云从侧门进了后院。
“你在这等着,我去叫老爷!”黄师爷把巧云带到客房,然后自己出去了。
约摸过了一会,马县令打着哈欠进来了。
“你找我?”他说着话,一屁股稳在了椅子上,椅子不堪重负吱吱了两声。
“小女子见过大人!”巧云赶紧站起来行礼。
马县令斜眼瞧了瞧巧云,不紧不慢说道:“坐吧!”
巧云浅浅笑了一下,重新坐在了椅子上。
“找本官何事?”马县令打着官腔,他一直对康家在当地的地位比他还高,而耿耿于怀。今天既然康家上门求事了,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办的。
巧云忽然有些紧张,支支吾吾说道:“听外面说,大人昨夜里抓了两个革命党!”
马县令看着她笑了笑,已猜出了七八分意思。然后说道:“是有这么一回事,怎么大奶奶对这事有兴趣?”
开门见山,反而巧云一下不知该怎么说了,脸开始红了。她多想直接就问,可又有了顾虑。
“大人,您别抬举小女子了!我哪里还是什么大奶奶!”
那一抹红晕让马县令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就笑着说:“也好,我和颚县令也算是同窗好友,咱又大你几岁,也不要再那么生分,你我就兄妹相称吧!”
巧云心里犯起糊涂,她猜不明白为什么马县令对自己的态度一下变得热情起来,看他脸上洋溢的笑容,巧云也不好拒绝,但总觉得他那笑不自然。
“也好!”巧云抿着嘴应了一声。
马县令的眼睛此刻已放起光来,但以他多年玩弄女人的经验来说,现在还不能操之过急。
“妹子,现在可以直接说了吧,找我到底何事?”
巧云又想了一会,才说:“那两个人我能否见一下?”
“噢,这是为何?”
“前几天我乡下的舅舅传来话说,我那个不争气的哥哥也当了革命党,让我在城里给留意一下!”
“哦!是这么回事啊,见是可以,不过……”说着马县令皱起了眉头。
“大人,有什么难处么?”
“也倒没什么,不知你那位表哥姓甚名啥了?”
“姓柳名如真!”
马县令眉头已挽成了一个结,他吧扎着嘴说:“哎呀,妹子真对不住了,我这还真没这个人。”马县令这老奸巨猾的家伙,早猜出了巧云是在试探他,于是就胡乱瞎说。
“不过,妹子你也听哥哥一句劝,如今这世道乱的很,千万不要与什么乱党有瓜葛啊!”说完,他起了身。
“哦,对了!要后面真被哥哥碰见了,哥哥定先给你知会一声。啊,妹子!”
他又开始打起哈欠来,言外之意是在暗示巧云该离开了。
“刚差点忘了给你说了,如今这革命党大部分都留过洋,穿着洋装就先不说了,你说好端端的辫子也给剪了,成天喊着革命讲什么一堆大道理,可连最基本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都不懂。往后只要是见了没辫子的,十有八九就是革命党,你照这条找,准没错!”
他这一说倒提醒了巧云。就问:“大人,那两个人可都是有辫子?”
“一个有,一个没有!管他有没有,反正明天两个都是个死。只是可惜了,其中一个还是个毛头小子,你说年纪轻轻干点什么不好,非闹腾这个。这大清国岂是他们这些鼠辈蝼蚁所能撼动的。”
马县令边说边用眼角瞥着巧云,从她凝重的面部表情来看,自己应该是蒙对了。于是一股脑的把守城汇报上来的那两个奇装异服的人相貌衣着特征说了一遍。
终于巧云还是没沉得住气,她“扑通”跪在地上,眼泪汪汪起来。“大人,是小女子自作聪明!”
马县令听她把事情大概原委说了一遍,才过来扶她。
“大人,您一定得救救他们啊!我给您磕头了!”马县令连忙拉住她,眼里透着心疼劲。
“咱们兄妹不兴这个!”
“只是这事你把哥哥当外人了!”此刻,马县令知道巧云已成了他口袋里的猎物,才真正开始收拢口子。
“大人,刚才是我不对!您不是说咱们是兄妹么,您就帮帮妹妹吧!”
马县令嘿嘿笑了一下,内心的阴险狡诈、色相贪婪豪无保留在脸上全部显示了出来。
“刚才咱们是兄妹,但现在不是啦!”
巧云也已看出来了他的用意,就说:“只要你答应放了颜公子他们,我什么都依你!”
“此话当真!”
“当真!但你也得说话算话!”
“放心,我马某人以自己的项上人头,哦,不!以家母起誓,若食言,就全家不得好死!怎样?”
他说完,巧云慢慢闭上了眼睛,任由泪水在脸上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