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私殿，囚仙塔。

一百一十六年了，西门无二回忆起一件件伤心欲绝的往事，仍是历历在目。他本可以继任如龙殿首座师尊，他本可以炼就长生不老之身，却不能让他最心爱的师姐，起死回生。

只半天工夫，燕长风就领会了第一卷三分之一的口诀。西门无二想着每天教他三分之一，用六天的时间教完，也不能急于求成。

西门无二喝了几口枯叶茶：“好徒儿，凌虚宫门下剑仙八千，修仙悟道者，多如牛毛。得道成仙者，凤毛麟角。我这一生之中，只服三个仙人。”

燕长风此时对西门无二毕恭毕敬：“师父，不知是哪三位前辈仙人？”

西门无二讲起了这三个人，燕长风也是洗耳恭听。

这三位仙人都是凌虚宫千年不遇的奇才。第一位便是凌虚宫的开山祖师凌云子，凌虚宫诸般仙法道术，占卜星相，均由他一人所创，被誉为“凌虚创世之神”。他曾以三十六重天罡气罩，力克灭世魔王，造就千古传奇。可惜他仙逝之后，座下九位弟子不和，分门别户，便成了如今的凌虚宫九大殿。

第二位便是凌虚宫第九代宗师不败剑仙薛白龙，他当年以自创的白龙剑气，一人独战地狱门十八老魔。薛白龙一仙一剑独战十八老魔，十八老魔无一生还，他却毫发无损，全身而退。在此惊世之战后，薛白龙名冠四海八荒，威震寰宇，白龙剑气也被公认为天下第一剑。他所在的如龙殿也闻名九州，拜师求道者络绎不绝，就连掌门无玄子的无为殿都难以望其项背。可惜后来未及三年，薛白龙突然大笑三声羽化而卒。后辈门人疑他当年其实受了内伤，如今伤重复发，回天乏术。

第三位便是玄牝殿的伏魔战神徐乘风，我的肩膀就是被他所伤。快两甲子了，每逢阴天下雨，我这肩膀就会疼痛钻心。初时我并不心服，后来见他以不足四年仙力，竟与若虚子战成平手，我才心服口服。可惜他二十三四岁就战死疆场，也算是天妒英才了。我那落影师姐也散魂于那一战……

说到这里，西门无二已经泪流不止，哽咽起来。燕长风觉得西门无二当真是位有情有义的好师父，心中对他更钦佩了几分。

正月十四，巳时初刻。

小岚只听门外有人敲门，于是上前询问：“是谁在敲门？”

只听见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小仙是给李青丝李姑娘送信的。”

李青丝听见有人送信，大声问道：“是谁写给我的信？”

“是辛卯科青仙榜眼徐公凌给你的信！”

李青丝一听，心内激动万分：“小岚，开门。快请进！”

小岚打开门，门外是站着一个身披仙鹤道袍的蒙面男子。

小岚施礼：“公子快请进。”

这鹤仙摇摇头：“小仙是凌虚宫鹤仙馆五十二号鹤仙，不日将会回来取回信，记得让徐公凌给我评五颗金星啊！送他信，不算钱的。小仙还有几百封书信要送，告辞了！”

这鹤仙匆匆离去，飞上天空。小岚瞬间看呆了，只见这男子就像一只仙鹤一样，自由自在地飞翔着，她瞪大着眼睛，不敢相信。只一眨眼的工夫，空中就只剩下一道青烟。

李青丝迫不及待地抢过书信，回到自己屋里，拆开书信，读了又读。小岚也跟了上去，只见李青丝喜上眉梢，把书信垫在脸上，心里美滋滋的。

小岚也喜道：“原来徐公子中了榜眼啊！没想到他这么有才。”

李青丝点了点头，喜道：“我看上的男子，当然不会差。他说他想我想得辗转反侧，夜不成寐。”

小岚倒是不信：“小姐，有些话听听就行了。我觉得徐公子如今成了青仙里的榜眼，日后围着他转的女子，只怕会越来越多。”

如果徐公凌在的话，只怕会回答一句：“即使我不是青仙，还是有女子围着我转的。”

李青丝看着自己削短的头发，愣愣地问道：“那怎么办啊？”

小岚答道：“小姐必须成为他的贤内助才行。徐公子不是单单用美貌就能打动的，万一他……”

李青丝惊道：“什么万一？你说说！”

小岚猛地摇头：“小岚不敢说！”

李青丝厉声道：“小岚，你说便是。我也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

小岚吞吞吐吐地说道：“万一他三四年后下山，始乱终弃，把东西取走。小姐也可能会是第二个颜姑娘。”

李青丝被小岚浇了冷水，当即不悦：“小岚，你胡说什么。徐郎不是这种人，他当时和我说，颜姑娘是个好人，只是和他有缘无分。”

小岚自觉失言，扇了自己一耳光：“小姐，是小岚失言了。小姐不要见怪。”

李青丝关切道：“小岚，你我虽是主仆，但是情同姐妹。有什么话不能说呢？”

小岚顿觉有些感动，呜咽道：“小姐……”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

元宵佳节所有的青仙都很开心，只有徐公凌闷闷不乐地杵在角落里练剑。江瑶望见徐公凌不是看书，就是练剑，看着心烦意乱，心里也不高兴。马家驹和张无音倒是逛完了青仙书院里的书店、布庄、当铺、杂货铺、药店，这里的东西都特别贵，不是有钱的富家子弟，真是一把折扇都买不起。

江瑶手叉着腰，望着徐公凌：“徐公凌，今天元宵节，你怎么还在练剑啊！你无不无聊啊？”

徐公凌一下一下地击刺着：“我现在把二千遍练完，晚上就可以早点睡觉了。不过燕大哥还被关着，我还是放心不下。到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我坚信他是被冤枉的。”

江瑶随口说道：“说不定真的是燕长风，一时起意呢？”

徐公凌听着有些反感：“燕大哥不是那种人，换成我早就扑上去了。还能让她喊吗？”

江瑶做个鬼脸：“你也就这点出息了。你在这练吧！我去找如玉姑娘玩去了。”

花丛中只剩下徐公凌一个人了，他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人。每天上千遍地练剑，夏天连鞋子里都是汗水，冬天再冷，他也会坚持练完，严寒酷暑从未挡住他前进的脚步。如果世间不出现李子玉这样一个完美的男人，徐公凌也许不会这么用功。如今，他把李子玉视作目标，只想着有一天能赶上他，甚至超过他。

天边闪过一道紫光，嫣然真仙突然站在他眼前，冷冷地望着他。

其实这几日徐公凌满脑子都是嫣然真仙，也总是在梦中与她相见。徐公凌望着她的感觉，就像是似曾相识的故人，分别已久的恋人。嫣然真仙只是冷冷的一个眼神，就能让徐公凌的心跳加速。

嫣然真仙开口问道：“你为何用树枝练剑？”

徐公凌坦然道：“便宜的剑，不想用。贵的剑，又买不起。”

嫣然真仙看着他练剑的动作：“你是有心事吧！练剑是一定要心无杂念的。”

徐公凌疑道：“嫣然真仙，你怎么知道我有心事的？”

嫣然真仙指着徐公凌手中的树枝：“你的剑势是散的，那么你的心一定是散的。”

徐公凌突然收剑，躬身施礼：“嫣然真仙，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嫣然真仙冷冷问道。

徐公凌直言道：“我想去执法长老的无私殿去看我的一个朋友，请真仙务必相助。”

嫣然真仙从来不多说什么，只道：“跟我走！”

徐公凌放下树枝：“多谢真仙！”

“嗖”的一声，嫣然真仙祭出了仙剑。紫色仙剑飘浮在半空中，嫣然真仙轻轻跳了上去，玉立在剑身上。

嫣然真仙目视徐公凌：“上来。”

徐公凌有些犹豫：“真仙，我不会御剑飞行的。”

嫣然真仙又瞥了徐公凌一眼，冷傲无比：“上来，我不说第二遍。”

徐公凌只觉这嫣然真仙特别强势，于是只好战战兢兢地站到仙剑上。

“你若是害怕，就把眼睛闭上。”仙剑已经启动了，不断地上升起来。

徐公凌也害怕自己掉下去，双腿也是微微颤抖，但嘴上不肯承认：“没事的。我不怕。”

眨眼间，徐公凌只觉风声加急，呼呼作响。那半脚宽的剑身，让徐公凌觉得很不踏实，不管怎么站，还是不能完全踏实。

徐公凌往边上一看，他已经身在三十丈高的天空中。仙剑飞得越来越快，徐公凌不由自主抱住了嫣然真仙，虽有层层衣服相隔，却也能触到她细腻如脂的肌肤，不由心神一荡。徐公凌这一抱，就再也没有撒手。第一他确实很害怕，这要是掉下去，可就是粉身碎骨了。第二他早就想抱着嫣然真仙了，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突然。

嫣然真仙从来没被男子这么抱过，她只觉徐公凌的双臂像是有温度的岩石，紧紧地锁住了她。

嫣然真仙又加快了速度：“抱紧！”

这飞剑一加速，本来徐公凌还能看到云彩，现在眼下是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徐公凌暗想：“不对啊！我的天眼，看东西是会变慢的。怎么还是看不清楚啊？”

徐公凌此时还不知道，他的慢视能力是让外物，在自己眼中变慢。如果自己本身很快，看到的东西会更快。

徐公凌大声道：“仙子，你能慢点吗？我好像要呕了。”

“到了。”仙剑停了下来，徐公凌和嫣然真仙到了囚仙塔门口。

徐公凌望着这高耸入云的仙塔，赞道：“盖这座高塔，得要多少钱啊？好漂亮的塔！真是壮观！”

“等等你进去，我在外面等你。”嫣然真仙面无表情地说道。

嫣然真仙带着徐公凌，刚走到门口，就有一个矮个散仙来接。

矮散仙问道：“嫣然真仙是来探监的吗？”

嫣然真仙点了点头：“你带他进去。”

矮散仙应道：“放心，包在我身上。”

燕长风只觉这几日恍如白驹过隙，过得飞快。每日西门无二用三个时辰给他讲解《虚无真功全解》，晚上再讲些门派掌故、仙兽灵宝、名仙轶事，并和他讨论当今十二大派的长短。他觉得自己虽然被关押在囚仙塔里，却因祸得福，拜了一个好师父，也得了凌虚宫道法真传。燕长风看着是个粗鲁汉子，实则粗中有细，很有远见卓识。他注定是一个英雄，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有个小牢子突然打开房门：“燕长风，有个青仙来看你。你们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燕长风往门外一望，来的正是徐公凌。

徐公凌见燕长风风尘满脸，关切道：“燕大哥，执法长老没有为难你吧？”

燕长风笑道：“贤弟。为兄在这里，过得还算是快活。”

西门无二看到徐公凌，惊道：“长风徒儿，这是何人？”

燕长风急忙介绍：“这是我兄弟徐公凌，青仙大会的榜眼。他为人仗义疏财，将来必成大器。”

西门无二念道：“徐公凌！徐公凌！和他好像啊！都有一个高鼻梁。”

徐公凌望着邋里邋遢的西门无二，躬身施礼：“燕大哥，这位前辈是？”

燕长风引以为豪：“这是我在囚仙塔拜的师父，复姓西门，讳无二。道法如龙之变化，深不可测。”

徐公凌倒是无心扯闲话：“燕大哥，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没想到你这么一位英雄，也会被小人栽赃陷害。我已经打听过了，是王长志和段广牙，当日邀你喝酒的。后来你扶他们回去的路上，又遇到了甄淑儿。真的有这么多巧合吗？这事肯定跟他们有关系。”

燕长风顿觉释怀：“贤弟，我知道你机智坚韧，我燕某大好男儿，如何会做出此事？”

燕长风话音刚落，就听见外面的小牢子喊道：“徐榜眼，香快烧完了，快走吧！出了岔子，小仙可担待不起。”

徐公凌看到小牢子手中的檀香，明明比自己的小手指还短许多，怪不得刚说了三句话，就要烧完了。

燕长风忙道：“贤弟，我在这里也很快活，你不必挂念。执法长老审问过我，再过几天就会放我出去。”

徐公凌点了点头：“那我就放心了。西门公，燕大哥，我先告辞了。”

燕长风突然说道：“兄弟，等等。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燕大哥和我千万不要客气，有什么话直说就好。”徐公凌说得自然是真心话。

燕长风非常感动：“贤弟，我需要一桶热汤、一身新道袍、一支笔和两本空白册子。”

徐公凌答应下来：“这个简单，我必定为兄长办好。告辞了！”

徐公凌依依不舍走出牢房，又掏了五两黄金拿给小牢子，嘱咐他提供燕长风所需要的一应物件。小牢子接过金子，满口答应。徐公凌飞步走出了囚仙塔，他只觉这塔外观雄伟壮观，参天入云，走到里面，才觉得自己一刻也不想停留。

嫣然真仙还在塔外等他，她望到徐公凌眼角的泪花，问道：“你怎么变得这么爱哭啊？”

徐公凌擦了擦眼泪：“我眼看着我兄长被冤枉，我却无能为力。实在是心中有愧。”

嫣然真仙又祭起仙剑：“回吧。”

六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西门无二已经把《虚无真经全解》教授完了。燕长风见他每日操劳，深觉师恩难忘。小牢子这几日对燕长风十分地殷勤，牢饭是七菜一汤，茶换成了好仙茶，弄得燕长风都有些不习惯。一问之下，才知道是徐公凌使了不少金银。

第七天午后，燕长风便跟小牢子要了一桶热汤，一套新道袍。请西门无二沐浴更衣。

西门无二看到满满一桶热汤和一套新道袍，明白了燕长风的意思，也是满眼泪花：“好徒儿……”

西门无二解衣洗浴，一百一十六年了，他身上的油污黑灰数不胜数，不消半刻，清澈的热汤就发黑了。西门无二泡在热汤中，想起自己意气风发之时的模样。他站在低处的时候，一心想往高处走。站在高处的时候，才知道高处的寒冷。没有所谓的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只剩那一句，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西门无二回忆起当年在无为殿吐痰的事情，语重心长地说道：“长风徒儿，当年我得知我那师姐形神俱灭的时候，我的心就已经死了。如今有生之年，遇到你这么出众的弟子，我才算是活了过来。当日我在无为殿吐了口痰，大骂掌门上仙，被关了这么多年，我也没觉得我做错了什么。呵呵！当时为师可真傻。我便是拆了这凌虚宫，我最爱的师姐也回不来了。我的东西，你有了。以后你要把我的东西传下去，多行善事，行侠仗义。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西门无二说到最后，气息越来越弱。燕长风一试他鼻息，已然断了气。燕长风伤心欲绝，指天大喝，随后泪流成河。燕长风给西门无二擦干净身子，梳好头发，换上了一身新道袍，穿了新道靴。燕长风把西门无二抱在高处，那脸上的层层黑灰，已被洗净。燕长风看清了他的相貌，原来师父西门无二长相英俊，仪表堂堂，年轻时必然是位风度翩翩的玉面公子。

他恭恭敬敬地给西门无二磕着头：“师父，弟子恭送您老人家升天。您老人家一路走好，待弟子出去，供奉您老人家的灵位，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师父在天之灵，保佑长风成大事！”

正月二十四，燕长风终于被执法长老，带回了青仙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