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包下的车队驶出景东县城十多公里,道路坡度陡然加大,两边的山体拔地而起直上云霄,四野变得狭窄逼仄起来。
司机告诉我们,从这个地方开始,就已经算是进入无量山区了。
我凑到车窗前打望,见高山迎面扑来,又快速地往后飞驰,就像巨大的怪兽奔走不停。
无量山名不虚传,还真当得起“无量”二字。无量山绵延百里,雄奇险峻,古称蒙乐山。
在唐朝初期,南诏王曾效仿中原皇帝封五岳四渎,五岳乃是东岳乌蒙山,南岳无量山,西岳高黎贡山,北岳玉龙雪山,中岳点苍山;四渎为澜沧江、黑潓江、怒江、金沙江,其中无量山以“高耸入云不可跻,面大不可丈量之意”得名。
清代诗人戴家政在《望无量山》中写道:“高莫高于无量山,古柘南郡一雄关。分得点苍绵亘势,周百余里皆层峦。嵯峨权奇发光泽,耸立云霄不可攀。”
这首诗点明,无量山其实属于点仓山余脉分支,但它因为气势磅礴,雄踞在横断山区众多高大的山脉间,仍旧如同鹤立鸡群毫不逊色。
其实我最初知道无量山,还是源自于金庸著名的小说《天龙八部》。在《天龙八部》一开篇,段誉就到了无量山中,还有一番奇遇。
金庸先生以他如椽巨笔,给读者们描绘出无比神秘、无比秀美的无量山风景。我至今仍旧记得无量宫,以及剑湖中的种种神奇故事,心里头不免一阵激动。
赵五爷见我手舞足蹈,撇嘴说道:“瓜娃子,你又犯痴病喽,兴奋个鸡儿哟!”
为了打发时间,我就向五爷、小张和方诗雅讲述段誉在无量山中的故事,还说道:“赵五爷,你就不想也遇见个神仙姐姐吗?”
“遇见个屁,神仙姐姐虽然好,但住在湖底,老子才不想掉进湖水里。再说了,还得给神仙姐姐磕一千个头,老子没那个耐心,要我说,直接抱上床就行啦!到了床上,谁给谁磕头还不一定呢!”赵五爷就是满口荒腔走板。
我被他一番话搞得兴致全无,瞪了他几眼,自顾自闭目养神,再也不想开口说话了。
又行驶了几个时辰,司机按照我们事先的吩咐,一直将我们拉到大山深处无路可通时才停了车。
众人下了车,司机告诉我们,对面的山峰就是笔架山,它是无量山的主峰,海拔有三千多米。附近有几个彝族村寨,我们可以到寨中投宿。
我们收拾好装备,沿着曲曲折折的山间小道,往一座目力可及的村寨走去。
这村寨还保持着古朴的样貌,远远地就听见鸡鸣狗吠之声。寨子前面的坡地上,种植着一些庄稼,还有一片茶林,散发着一股清香。
没走出多远,就有人从寨子里奔了出来,原来是老烟枪带着几个人前来迎接我们。还真是凑巧了,竟然与老烟枪不期而遇。
老烟枪叼着烟跑过来,欢快地说道:“同志们辛苦啦!老子还怕你们不会找到这里,看来我们还是很有默契嘛,一路上没什么事情发生吧?”
我见他盯着我,心里明白,他是担心我被警察缠上,就笑着告诉他:“警察没来寻找麻烦,小鬼倒是碰见了一些!”
老烟枪眉头一紧,急忙询问怎么回事。我见他神色严肃,不由得哈哈一笑,将山鬼的事情说了,宽慰他道:“有惊无险,多亏路上遇见了贵人,你不必这样紧张。”
“你个小同志,能不能严肃一些?这是汇报革命工作,怎么能嘻嘻哈哈的?”老烟枪捶了我一拳,呼出一口气,说道,“寨子里的彝族同胞们很热情,吃住都不成问题。不过最近寨子里出现了怪事,你们可别乱说话,也别乱走动,不要犯了忌讳。”
我心头一紧,问他出了什么怪事。老眼前一边摇头叹息,说三言两语讲不清,等我们看了就明白啦,又一边在前面带路,领着我们走进了村寨里。
无量山区的彝族同胞们日子还比较贫穷,寨子中简陋不堪,屋里也没多少像样的家具。但他们非常热情,围拢在村口迎接我们这些远客,脸上带着笑盈盈的神色。
村寨中有一个习俗,客人必须喝上一大碗酒才能进村。彝族谚语说“汉人贵在茶,彝人贵在酒”,我们还未进村,就领略到了这句话的真实含义,同时被彝族同胞们的豪爽气概给震住了。
好说歹说,每个人喝下去一大口酒,守在寨子入口的村民才罢休,将我们放了进去。
我和方诗雅、小张、赵五爷被安排到老烟枪寄宿的村民家中,刚坐到火塘旁,一个老大爷就抱着一坛酒走了过来。
老烟枪向我们介绍,这是沙马老大爷,就是这家的主人了。我们匆忙站起身,跟沙马老大爷打招呼,他说着很不利落的汉语欢迎我们。
这沙马老大爷的打扮非常奇特,他头顶盘着一圈圈油腻腻的东西,一开始我以为那是一些布条线头之类的装饰物,后来才发现,却是一圈圈头发!
喝了一阵酒,我们渐渐熟识起来。沙马老大爷笑着说:“我从你们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你们对我的头发很感兴趣吧?这是我们彝族人的习俗,男人们从小就留起长发,一辈子不洗不剪,把它盘在头顶,称为‘天菩萨’。”
这个独特的习俗让我们大开眼界,连连称奇。
沙马老大爷告诉我们,彝族认为人死后有三个灵魂,其中一个灵魂守火葬场和坟墓,一个灵魂归祖界与先祖灵魂相聚,一个灵魂居住在头顶的‘天菩萨’中。
对于自己灵魂居住之地,彝族人格外看重,所以才会有蓄发不洗不剪的习俗。
在他们看来,如果一个人的“天菩萨”出现脱落、断裂或者其他异常情况,都意味着灾祸的降临或是寿命的折损。
现在大小凉山地区还流传着一首歌,“小时候我头顶着一绺短发,人们都叫它天菩萨;长大后我头顶着一绺长发,人们还叫它天菩萨,当山鹰在天空盘旋起舞,我站在山巅上……”
从这一首饱含深情的歌里,我们可以看得出来,彝族人对于自己的天菩萨,充满了宿命感。
赵五爷听了沙马大爷的叙述,咂舌道:“我说老大爷,你的头发长了多少年啦?”
“从我出生到六十五岁,一直没有剪过发。”沙马老大爷说道,神情却有些黯然,“这天菩萨大概有三四米长了,我一直引以为傲,村寨中没有谁的天菩萨能有我的茂盛,也没有我的这样长。可是,我正考虑剪断它……”
我们很是惊叹,长了六十五年的长发,有三四米长,不知能不能申请吉尼斯纪录了?
但听见沙马大爷最后一句话,我们不由得又惋惜,又疑惑,好好的天菩萨,为何要剪断它呢?
听得出来,沙马大爷还在犹豫,对于他来说,要作出最后的决定,肯定是一番痛苦的挣扎。
众人被他的情绪所感染,一言不发地盯着火苗发呆。老烟枪解释道:“沙马大爷的儿子生了怪病,他老人家想断发保子,所以才会有这个念头。”
断发保子,对于外人来说肯定没什么好纠结的,但对于彝族人而言,剪断天菩萨,其实就是舍弃自己的寿命。沙马大爷这是想一命换一命,其中的意味令人无比动容。
我颇受震动,就问道:“到底是什么怪病,非得如此不可?”
“这病来得很突然,寨子中十多个人几乎一同染上了。”老烟枪替沙马大爷说道,“得了这种病,人会僵住,没有知觉,眼睛变得非常可怕,一半蓝色一半黑色……”
“什么?”我和赵五爷都跳了起来,异口同声地嚷道。
老烟枪形容的症状,与我们在公路上遇见山鬼附体时的情形很相像,难道村寨中的病人都是被山鬼缠上了吗?
沙马老大爷听我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摇头道:“不是山鬼附体,我们已经请过苏尼作法,病人们仍旧不见好转,可惜毕摩进山去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我大感困惑,怎么差不多的症状,同样都是苏尼作法,为何结果截然不同呢?
“沙马大爷,我能去看一看你儿子吗?”我轻声问道。
老烟枪对沙马大爷说:“老大爷,你别看这个小同志年轻,他可是很有本事呢,一点也不比前日来的苏尼差,让他看一看,兴许能找到解救的办法。”
沙马大爷惊奇地看了我一眼,而后领着我们走进他儿子的卧室中,这间卧室紧挨着堂屋,所以壁板被火塘中的烟雾熏得乌黑一片。
病人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连一句呻吟都没有,就像死了一样。
沙马大爷点起煤油灯,我走到床边,就着灯光看过去,见他儿子四肢僵硬,整个人就像一个木头疙瘩。
我伸手到他鼻子下一探,还有微弱的气息,凑得近了,还能闻见一股鱼腥味儿,愈发感到惊诧。
急急翻开病人的眼皮,果然见他的眼球上半部分呈现出浅蓝色,下半部分则为深黑色。没错,就是这个样子,与山鬼附体的症状毫无差别!
难道是沙马大爷请来的苏尼法力不够?我心里如此推测,但不好得说出口,因为彝族人非常敬佩苏尼和毕摩,我怕得罪了沙马大爷。
“日他仙人板板,就是这个鬼样子嘛!小张,你说是不是?肯定就是山鬼附体喽!”赵五爷叫道。
小张没有开口,我让五爷保持安静,对沙马老大爷说:“我或许能试上一试,您同意吗?”
沙马老大爷露出为难的神色,犹犹豫豫半晌,问道:“你是不是汉族人里的毕摩?”
他这是怀疑我的能力,不过不能怪他多疑,毕竟人命关天,谨慎一些实乃人之常情。
我不知该如何跟他解释,老烟枪凑到我耳朵旁问道:“你有把握吗?”
见我点头之后,他就转而对沙马老大爷说:“是不是毕摩无所谓,只要能救人,不就行了?我们汉族人有一句话,叫作要想知道梨子的味道,就必须亲口尝一尝。沙马大爷,碰碰运气也好嘛!”
沙马大爷沉思了很长时间,终于缓缓地点点头,皱着眉头一脸严肃地看着我。
我招呼众人往后退开,从怀里取出黑玉古扇,意念聚起,催动它发出一阵柔和的光芒,洒在病人身上。
约莫几分钟以后,我看见病人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心头大喜,看来很有希望,便激发出更强烈的红光来。
卧室中红光闪动,众人屏住呼吸,我聚精会神催动道法,额头上渗出了汗水,感到有些吃力了。
我记得当时解救李神棍的时候,只用了几秒钟的时间,而现在足足过去了二十多分钟,沙马大爷的儿子仍旧没有醒过来,不免心里丧失了底气,有些发虚。
就在我感到快要失望的时候,只听那病人嗓子里发出几下打嗝似的声音,他嘴角很快就冒出白沫来。不多时,沙马大爷的儿子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