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到了。”

并州南市，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一座华美的酒楼前。兰亭跳下马车，从车里接了以棠出来。

即虽戴着幂篱，她却仍不忘警惕地四下环顾一圈，尔后步入了酒楼。

这是一座三层高的酒楼，一楼当垆卖酒，陈设简单，三教九流混迹。二楼则是为勋贵准备的雅间，华美雅致。

一楼里一位说书先生正举着扇子说的口沫横飞，一群人聚在他的周围听得津津有味。见以棠她们进门，小二忙殷勤地迎了上来，“这位客官，您是喝酒还是点菜？”

“我找人。”淡淡的一声，以棠带着兰亭朝二楼走去，说书先生热情洋溢的声音传过来：“……这上一回说到啊，伪朝朝野更替世家篡权，皇室死伤殆尽几近灭族…….”

以棠脚步忽地一滞。

当今南北并立，互视为伪，说书人口中的伪朝自然是指南宸。

一位老者以袖拭泪，颤巍巍地道：“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如今，王师再也无可能重回北方了。”

这一番叹息倒惹得馆中酒客们一时都笑起来，一人拍案说道：“这酸秀才竟是读书读迂了，什么狗屁王师，谁稀罕他回来？当初，抛下我们这些汉人的可是他们！”

一人忿忿附和道：“对，若不是我皇邺先祖慷慨相助，推翻北燕统治，咱们这些汉人还生活在鞑子的鞭笞之下呢！可惜七年前竟是没能征平伪朝，留它至今日！”

老者摇摇头颤巍巍地走了，嘴里仍嘟囔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佛狸祠下，神鸦社鼓！”

以棠微微一皱眉，清声道：“先生，他们说的伪朝，可是指与我们划江而治的南宸？他们为何对南宸这么大的恶意？”

说书人一笑：“不错。正是百年前抛弃我们汉人衣冠南渡偏安江南的那个南宸！姑娘年轻，可能还不知道，百年前南北还未分裂，这儿还叫太原，是大宸王朝太原郡的治所。永嘉五年，五胡霸占中原，洛阳被破，大宸皇室不顾百姓死活，携士族衣冠南渡，在建康——也就是以前的金陵城建立了南宸。从此，咱们北方的汉人就陷入水深火热的局面，几被数屠殆尽！再后来，五胡里的一支鲜卑慕容氏最终统一了北方，建立北燕，汉人沦为他们的奴隶，被称为低贱的‘两脚羊’，大伙儿说说，大宸的皇室，虚伪不虚伪？”

一时群众都义愤填膺，指责起那南宸的皇室，以棠动了动唇，想要争辩，思前想后终是静默。说书先生又道：“姑娘这一问，倒叫老朽想好好讲一讲这段历史了。其实大家也不必完全苛责南宸，大约在六十年前，北燕南下，以百万之师进攻南宸，若是那一仗败了，咱们汉人可就真的要灭种了！也许是天意使然，南宸竟在一个士族的带领下，以八万之数大败百万胡师，北燕也因此大乱，北方重新陷入混战，汉人颠沛流离，直到我朝太祖澄清玉宇，建立北邺。史书上管这一仗叫做淝水之战，那个立下不世之功的世家叫什么来着……”

“是琅琊苏氏。”以棠清声与他提醒，一时四周目光如炬，“嗨呀，原来小姑娘知道啊！”

她只得道：“在史书上，略看过一点。”

“对。小姑娘说的没错。”说书人甩了个说书的花腔，“说起来这个琅琊苏氏，也是人才辈出，咱们大邺七年前跟南宸打的那场战争，也是败在他们手里。咱们今儿要说的，就是陛下七年前惜败的那位琅琊苏氏的世子，苏辙！”

以棠忽然全身一震，伸出手死死按住了台柱。

“小姐……”兰亭讶然，以棠回过眸来看着她，幽深的眼神一凝，松开了手。

“原来是他啊！”听书的人们显然对这位阻碍了北邺统一进程的敌国将领不感兴趣，纷纷摇头，扼腕叹息阵阵。有人道：“嗨！那次要不是陛下运气差，哪会输给那南人啊，他有什么好讲的啊，老先生换一个吧！”

“诸位客官可别急，今儿这故事保管您听了满意！”说书人眉飞色舞地甩了甩扇子，“话说这位苏世子啊，一生什么都好，可就是遇人不淑。南宸文宣四年，他娶了南宸另一门阀士族姑苏桓氏的嫡女为妻，噩梦就此开始……”

说书人还未说完，以棠忽然脚步一动，似乎不打算再听下去。

兰亭本自听得入神，见小姐突然行动，不由一愣。说书声恰在此时传来：“……他娶的这位夫人桓氏，可不是个善茬，先是利用苏氏的名望以女人身入了朝堂，牝鸡司晨，后又夺了他的兵权，谋朝篡位，屠尽皇室与苏氏！使得琅琊苏氏八百年郡望，就此灭族。大家伙说说，苏辙这遭遇，你们满意不？”

“满意！”群众群情激昂地道，人人脸上闪现着红光，仿佛苏氏的悲惨遭遇，比大邺攻下南宸还要来得鼓舞人心。

以棠已经踏上第二层楼板的脚步再度一滞。她听见有人问道：“那后来怎么样了？那女人有没有登上皇位？”

“后来？”说书人一甩扇子，“后来啊，她被自己的弟弟给收拾了！现在估计也是一具孤魂野鬼，不知游离在何处。南宸亡了，南边现在乱得很呢！依老朽看朝廷这会儿出兵定能一举攻陷建康啊！”

“攻陷建康！”

“攻陷建康！”

听书的群众们终于得到了让他们满意的答案，一时乐的手舞足蹈，全然忘记了他们本是南边那个“伪朝”的遗民。人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嗨，伪朝早就该亡了，当年抛下百姓带着士族衣冠南渡，如今又叫士族屠戮，报应啊报应！”“苏氏也是活该，效忠那样的朝廷做什么！落得这个下场！”

以棠嘴唇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低低叹息一声，摇摇头道：“还真是，‘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说完，枉顾大厅里热闹的气氛，提了裙摆径直朝二楼走去。

兰亭忙跟了上去。

二楼的天字号雅间里，有人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碧玉似的酒盏，门外响起敲门声，侍卫在外恭敬禀道：“世子，谢四小姐到了。”

“请她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