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玄裤。
轻骑鬃飞扬,少年正轻狂。
民国二十年。
八月,傍晚。
一轮红日斜挂西天。
昌乐郊外,田旁土路,一匹白色骏马放慢了步伐,缓辔而行。
田野里农人在三三两两散布其间,锄草、松土劳作。
马上少年身穿白衬衣、黑色学生制服裤,头戴学生制服帽,帽下一张俊朗的面容,挺鼻、星目,嘴角、眼里总含有一丝微笑。那浅浅少年人纯净的微笑中又含着些许轻佻。
这样的装束在这田野里格外的醒目。
那些干活的农人远远抬头瞭一眼就知道是谁了,不用问定是宋财东家的二少爷宋建安,小黄庄方圆几十里只有他在省城上大学,穿这样的校服。
清风拂面,宋建安欣赏着路边的风景。
突然他看见前面地里远远有一个人站了起来,将割好的一捆青草放到了柳筐里。
那个少女的身影太熟悉了,她弯着腰,将柳筐里的草压实,少女的曲线展现无遗,随着动作那条垂在脑后的长辫也跟着摇动。
宋建安笑了。他轻轻地下了马。
那个少女正蹲在那里挑拣着羊儿爱吃的草割着,忽然听到背后响起了一声狗儿被踩了爪子“吱儿、吱儿”的叫声,少女被吓了一跳,本能地提着鎌刀赶快转过了身。
转过身来,却是一张少年的笑脸。
“怎么样,我学得象吧?”宋建安笑着说。
那少女举起了鎌刀、做势吓他:“你怎么不学恶狗声,小心我真的会砍你一鎌刀啊!”
宋建安望着少女脸上流下的汗珠,从裤兜里掏出手帕来递过去:“来,擦一下汗!”
少女抬袖抹了一把汗,好看的鹅蛋脸红扑扑的:“不敢用你大少爷的白手帕,怕弄脏了!”
宋建安说:“这会儿天气挺凉爽,怎么还出了一头的汗啊?”
少女说:“你是大少爷,骑着马兜风自然凉快了,你试一试一下午割五筐草再走五趟,看你会是什么样子!”
宋建安笑着说:“我回去给我爹一说,以后娶了你过门,你做了我们宋家二少奶奶,就不用每天出力做活了!”
少女佯装生气,又举了一下镰刀:“你这有钱人家的少爷,一天没事儿碰到我们穷人家的女孩子就占便宜。好了,你大少爷忙你的,我要割草了!”
宋建安叹了一口气:“巧巧,你这是撵我走啊?”
原来这少女叫巧巧,这么好听的名字。
巧巧说:“我哪敢啊,这又不是我家里,你麒麟大少爷想呆就呆、想走就走,说起来这一块儿的田地大多是你们宋家的,干活的不是租你们家的地,就是你们家的长工,谁敢撵你走啊?!不过是我要干活儿了,不干完活,回到家是要挨爹骂的!”
宋建安叫道:“嗬,这也不过半年多不见,也不叫麒麟哥了,也不想着陪我多说一会儿话。”
他眼睛一亮:“哎,我有个办法,你陪我说会儿话,等会儿我回家,从我家马棚内装上一篓草,帮你送到你家门口,这样不是你爹就不说你了吗!”
巧巧扁了扁嘴,说:“明知道你是骗我,好吧,就陪你说会儿话吧。”
宋建安笑着说:“巧巧,小时候不懂事不算,现在长大了,我哪有说过骗过你的话?”
他举起了手来:“老天在上,我宋建安现在若说一句欺骗巧巧的话,就被老天你派雷神轰电母劈!”
巧巧捂嘴笑了:“你小心着噢,现在还是夏天,这傍晚常常打雷闪电说来就来。”
宋建安笑着摇了摇头:“你呀,别人是拿我没办法,我是拿你没办法。”
巧巧说:“好了,不开玩笑了,我问你,你回来多少天了?”
“放暑假不停就回来了,这都有一个多月了,一直想见你,却没碰到你。”
巧巧说:“见我干什么呀?又不是小时候了,还能在一起玩?”
宋建安说:“见你有说不完的话呀!”
巧巧板了脸说:“宋建安,好好说话,你再老说这样不三不四的话,就赶紧骑上马的忙你的事情去。”
“怎么啦?难道不许说真话吗?只能说你吃了吗、我吃了呀这样的话啊?”
“那好,我问你,你说真话,你这会儿准备干什么去呀?”
“我准备去县城去——”
“对呀,这才是实话,你这么晚去县城,肯定是去吃喝嫖赌去了,玩够了明早才回家。”
“一二!”
巧巧奇道:“什么一二?”
宋建安笑着说:“吃喝嫖赌啊,只做前面一二吃喝之事,你不知道,学校的饭太单调了,就那么两三样,吃了一学期,只想回来到县城下馆子换口味呢!”
“那不大清早去,偏要傍晚去,难道还能吃喝一晚上啊?”
宋建安笑道:“我家县城里面有铺子,我晚上不会睡在店里?哪象你想的去什么妓馆鬼混一晚上。”
巧巧捂嘴笑道:“我哪有说,这可是你说得!”
宋建安说:“你不信我我就没办法讲了,我回来这一个多月,每次去县城我都骑马走这条小路,还不是为了能碰见你,可是直到今天才碰见了你。”
巧巧笑道:“算你蒙对了,我姑夫去世了,我娘叫我到姑妈家多住一段时间,陪陪姑妈说说话,也是才回来两天呢!”
宋建安叫道:“哪是蒙对的啊!我哪里知道你姑丈家的事啊?”
“所以说算你蒙对了嘛!”巧巧笑着说,又问道:“哎,你上的洋学堂叫什么名字啊?”
“齐鲁大学。”宋建安笑着说:“大家都把新式学式学堂称做洋学堂,其实基本上是国民政府办的,引进了西方教育而已,而我们这所学堂才真正称得上是洋学堂呢!”
“噢,你快说说。”巧巧充满了未知的好奇。
“我们齐鲁大学是由美国、英国、加拿大的基督教教会、美北长老会联合开办的,你说算不算洋学堂啊?”
“那能经常见到黄头发、高鼻子的洋人啦?”
“那当然了!里面教英文的两个老师、还有教医学的几个老师、牧师都是洋人呢。”
“那你们平常都在学堂里做什么呢?”
“平常就是上课啊,学医学、学英文,选修神科,放学了就在学校操场上踢足球、打篮球、橄榄球玩耍,还有图书馆可以去,礼拜天还要去学校的教堂做礼拜!”
“每天念书,念完书就玩耍,多好、多幸福啊!”巧巧眼里露出了羡慕、向往的神情。
“是啊!”宋建安感慨地说:“记得咱们一同上完小的时候,你的功课在你们班上都是最好的,只是由于后来家道中落了,上了完小就没有再上。”
“什么家道中落了。”巧巧笑道:“你倒会说话,本身就是一般家庭,只不过是爹做生意赔了钱。就是不‘中落’,爹也不会让我这个女孩子上中学的。”
宋建安点了点头:“还是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在做祟,随着时代的进步,以后这样的观念慢慢就会被打破的!”
“是啊!”巧巧笑着说:“只是我赶不上喽!”
“说这样老气横秋的话!”宋建安笑着说:“你才不过十六岁,好似你已经六十岁了!”
巧巧看了看天:“好啦,跟你正式不说了,再说天就要黑了——”
她捂着嘴笑道:“耽误你大少爷进不了县城一二三四,我可吃罪不起!”
宋建安说:“好吧,那咱们走吧。”
巧巧提了柳筐,两人往回走。
巧巧突然惊叫起来:“哎呀,你的马在吃庄稼啊!”
宋建安笑着说:“没事儿,反正是我家的地。”
“对噢,反正是你家的地。”
两人上了小路,宋建安牵了马,与巧巧同行。
巧巧站住了脚,奇道:“咦,你怎么不进县城,还跟着我走?”
宋建安说:“不是都告诉你了吗,进县城是次,能遇见你才是主,现在遇见了你自然要跟你多呆一会儿了!”
巧巧说:“不会吧?我都不知道你这个大少爷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宋建安叫道:“你不要听我的话,你只看我的身子、我的心随着谁就行了!”
巧巧前后看了看,见没人才放了心,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知道咱们是从小一起玩大的,也知道你的性子,但不知道的人要听到你这样说话,还以我是个轻浮的女子呢!”
宋建安也对着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才无奈呢!在你眼里我的每一句正经话,你都当成我是在和你打趣!”
巧巧笑着说:“你不说从省城学得那些油嘴滑舌的话就行了,我也就不把你当纨绔子弟看了!”
宋建安气结:“那说什么?”
巧巧笑着说:“比如说说天气啦,比如说说你的马啊,对了,你马鞍旁的包里怎么老叮叮当当的?”
“噢,”宋建安笑道:“我书包里装了两本从学校带回的小说,还有十几块大洋,你听到叮当响的就是它们在‘叫唤’,这时节没有穿外套,身上没有多余地方装。”
“人家是穷得叮当响,”巧巧笑道:“你大少爷是富得叮当响。”
“你呀,光会打趣我!”
“我哪敢呀!”巧巧笑着说:“我不说你两句,你大少爷光拿我寻开心,我岂不是吃亏死了!”
“冤枉死我了!”
巧巧捂嘴笑道:“不要告诉我你又要发誓啊!”
“好,叫你取笑我!”宋建安伸手从巧巧柳筐里抓了一把青草,扬手给身后的马儿:“来小白龙,吃草!”
巧巧笑着摇了摇头:“你呀,还是大少爷加长不大的小孩脾气,还想让我和小时一样让我将你叫哥呀?我看叫你长不大的弟弟还差不多。”
宋建安嘴角露出一丝坏笑:“好,让你说我,还我的红盖头来!”
宋建安使出了多年未用的撒手锏。
一听这话,巧巧的脸一下红了,跺了一下脚,叫道:“无赖!”
原来这里有一段故事。
两人小时在邻村上完小的时候,每天下学都是宋家的仆人来接宋建安,而小巧巧是自已独自回家的,小麒麟每次总要等了小巧巧一同回去。
有一次小麒麟从家里拿了一方大红手帕装在了书包里,到放学的时候拿出来送给了小巧巧。小巧巧接在手里,笑嘻嘻地盖在了头上。
小麒麟说:“你盖在头上干嘛?就看不见路的!”
小巧巧笑着说:“这是新娘子的红盖头,当然要盖在头上喽。”
那仆人背着小麒麟,就笑着打趣道:“那巧巧盖了红盖头,要做谁的新娘子啊?”
小巧巧说:“那还用说,自然是要做麒麟哥哥的新娘子啊!”
仆人回去后就把这件事当趣话说给村里人。村里的人后面和巧巧玩耍的时候总爱拿这话来逗她;就是调皮的小麒麟有时也会拿这话来和巧巧来耍逗。现在巧巧都是十六岁的姑娘了,这话也就好多年没有人再说起过了。今天宋建安猛然又提起这话,巧巧羞得一下脸通红。
她猛地转过了身来,伸手道:“你站定!”
宋建安乖乖地听话站住,还故意将身板挺得笔直,但嘴角、眼里都是笑意。
“你站在这里,不许再跟着我,等我走远了你再走!”
“啊,巧巧,你真的生气了?”宋建安探头问道。
巧巧“扑哧”一声笑了,说:“我哪会生你这个大孩子的气呢,前面就上了大路了,人多了,你大少爷没羞没臊的,我可不想让人家在后面指指点点的。”
“那好,”宋建安说:“你回家后,别忘了在你家门口等我。”
“等你干什么?”
“给你送草啊,我不是说过了吗?!”
“啊,你麒麟少爷真要给我送草啊?”巧巧笑道:“别让人以为世道要变了!”
“我不管,你在你家门前等着我。”
“我不等,谁信呐!”巧巧说完就走了。
宋建安回到了家,在马棚里拴了马,找了一个大背篓,就装起了草。
两个下人看见了忙跑过来。
宋建安却制止了他们,既不让他们帮忙,也不告诉他们自己装草要干什么。
宋建安背着草篓高高兴兴地走了。
两个下人互相看看,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