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暮色已渐渐四合,六七步外就已看不清人的模样。大背篓下的宋建安并没有几个人看见,只当是回家的村人。偶尔有一两个擦肩而过的时候特意看了一眼,待看清是麒麟二少爷时,不禁惊得目瞪口呆。
宋建安快到秦巧巧家门前的时候,就看见那边有一条身影,不用问,肯定是巧巧。
宋建安走到了跟前,巧巧迎上了两步,帮他把肩上的大背篓摘下。
巧巧笑着说:“没想到你这个大少爷真的送草来了?”
宋建安笑着说:“你肯定想到了,相信我会送草来,要不然就不会站在门前等我了。”
巧巧将背篓里的草倒在了门前,说:“好了,我等会儿将草转回家,让别人看见了不好,你快回去吧!”
“不会吧,”宋建安说:“刚来就让我走,那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你啊,巧巧?”
“见我做什么?草还没送够么。”巧巧“扑哧”笑了。
“再过十几天我就要到学校去了,又是半年不能见到你。明天,明天咱们到小时咱们常玩的那个土坡见面,好吗?”
“我哪象你啊,每天想到哪儿就能到哪儿,我不是在家里织布纺线就是去割草,哪能自己做得了主啊。”
“啊,那你就让我每天想你、念你啊?”
“胡说什么呢,快走吧!”巧巧推了宋建安一把。
“那你明天是在家织布呢?还是出去割草啊?”
巧巧咬着下唇:“好了,我明天下晌去割草,行了吧?”
宋建安喜出望外:“太好了!”
巧巧问:“你那只笛子呢?还在不在?”
“你问哪只笛子呢?我都用换了许多支了。”宋建安有些诧异,继而笑道:“巧巧,你是不是喜欢听我吹笛子?”
巧巧见四下无人,红着脸点了点头。
宋建安虽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也猜到了,心中万分喜悦。
夜晚,宋建安坐在桌前烛台下,手举着一本《金粉世家》,眼睛盯着书页,神思却已穿透纸背,不知越到了哪里——自从上了中学后,我就与巧巧很少见面,既使见面,也不能象小时那样无拘无束的玩耍,只能说匆匆说几句话而已,但为什么傍晚远远见到那背影,却觉得很熟悉很熟悉?
我明白了,原来巧巧的身影一直在自己的心里,所以好长时间不见也会觉得很熟悉、很亲切。
自己是有些调皮、说话好开玩笑,可是现在长大了,每次见到巧巧说的都是心里话,为什么她总认为自己是纨绔子弟,是在和她开玩笑?
自己真的是在巧巧面前有些玩世不恭的样子吗?好象有点儿。还不如那些乡村朴实的青年男子,鼓足勇气红着脸向自己心仪的对象表白一句,更让他爱慕的女子相信呢。唉,自己可能其实是在爱慕的巧巧面前太害怕被拒绝、太害羞了,所以会不自觉地用玩世不恭的口吻来说话,怕万一巧巧会拒绝,自己的心会很痛很痛。
宋建安入神地想着心事、剖析着自己,脑海里又浮现出巧巧害羞点头的样子。他跳了起来,到床边取了挂在墙上的笛子,掏出手帕细心地擦拭了两遍。
半晌午宋建安才起床来到院内。
原因是二少爷昨夜辗转反侧失眠了,这可是他破天荒头一次。
宋老爷正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步,看见了宋建安提着脸盆经过。
宋老爷叫道:“麒麟!”
宋建安站住了:“爹!”
“怎么这么晚才起来?”
“噢,昨晚看书看得晚了!”宋建安敷衍道。
“你昨天不是去了县城吗?怎么又回来了?”宋老爷疼惜地说:“你不是说家里的烛台伤眼睛,县城的电灯看书对眼睛好吗?”
“没事,”宋建安笑嘻嘻地道:“我点了两支。”
“那你叫下人给你打洗漱水嘛,怎么自己去打呢!”
“早上下人端来了洗脸水,都放凉了又端走了,这不怪下人,他们知我几点起床?爹,我上中学就开始在外面独立了,在家里不用惯着我了!”
宋老爷笑了笑:“随你!快洗漱了让厨房给你熬些粥。”
宋建安心情大好的哼着歌去了。
秦巧巧提着柳筐,在地里割着草。
虽说和宋建安约好傍晚见面,但她下午早早就提着柳筐出来了,如果不先割几筐草,回去后怎么向爹交待呢。就这爹还奇怪,说,昨天不是割了草了吗,够家里羊儿吃几天的,怎么今天不做别的活儿却还割草?自己说,听地里会观天象的大伯说,可能这两天会下雨,羊儿娇气,吃不得带水的草,所以多攒一点儿草。她爹抬头看了看天,说,常做农活的人都会观一点儿天象,我怎么没看出来这天要变的样子?
秦巧巧割着草,想到这儿,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刚来的时候她的心还跳得“扑嗵”“扑嗵”的,这会儿在骄阳下割着草,不一会儿汗水就湿了单衫,顾不得想别的了。
傍晚,宋建安早早地来到村外,向小时常去玩耍的那块土坡赶去。
他不知道巧巧已经向家里送回来三筐草了。所以当他远远看见巧巧蹲在田野里在割草时,先是有些惊讶,随即欢快地跑了过去。
“巧巧,”宋建安叫道:“我特意早早来等你,没想到你来得比我还早!”
到了跟前他才发现巧巧衣衫都被汗水打湿了。他叫道:“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快别割草了,走吧。”
巧巧小声嗔道:“叫什么叫啊!你先去,我将这一筐草送回家就来。”
说完就又自顾忙起来。
宋建安呆呆地望着她蹲在那里忙碌的背影。
片刻宋建安缓过神来,忙过去蹲下来,从地里拔起草来:“我帮你。”
巧巧忙道:“你快走吧,一会儿让人看见又说闲话。再说你也不知道羊儿爱吃什么草,何况你拔得草带泥土,羊儿也不吃。”
这是一处土坡,坡上面是一片林子,里面蝉鸣鸟叫。
这儿是宋建安和巧巧他们小时候常爱来玩的地方,留着许多令人回想起来就忍不住心里、眼里满是笑意的回忆。
宋建安站在林边,向远处眺望着。
夏日傍晚的风吹过,在这里穿过林子,变成了清爽的柔风。
远远地,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提着筐子向这边走来。
看见了,反而心里倒有些焦急、期盼,宋建安忍不住来回走了几趟,又踮起了脚尖。
巧巧上了土坡到了林边的时候,呈现在宋建安面前的是一张粉红粉红沁着密密细汗珠的脸。
宋建安疼惜地说:“巧巧,你一天太辛苦了!”
他指着树下已经铺好的两张报纸说:“快坐下歇歇。”
巧巧坐了下来,靠在了树干上,笑着说:“不是我辛苦,是你大少爷一天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罢了。”
宋建安也坐了下来,笑着说:“碰到了别人,都说不过我,碰到了你,就是我说不过了。”
他也靠在了树干上:“在你心中我这个少爷就是整天游手好闲的样子,岂不知我白天在学校里要学习好多东西,就是放假回到了家里,每晚也要看书的。”
“这么用功?”
“当然!去县城,既是为了打牙祭,也是因为在县城晚上可以在电灯下看书,我是学医的,老师说了,在烛台、油灯下这样光线不好又不恒定闪动的环境看书,很容易眼睛近视。”
“还有这样一说啊,那为什么过去人看书都是在油灯下看书,也没见谁戴个眼镜啊?倒是住在城里的读书人有了电灯,我看戴眼镜的人倒越来越多了?”
“过去人怎么没有近视的呢,肯定有,只是因为没有眼镜没有办法罢了。”
“算你有理!”巧巧捂嘴笑道:“我以为你是去县城找罗曼去了。”
“嗬!”宋建安忍不住大叫起来:“我成了衣帽架子了!”
“怎么讲?”
“你给我头上乱扣帽子!”
巧巧笑起来:“怎么啦,罗曼是你的未婚妻,又住在县城里,现在也放假了回到了家里,看她去是合情合理啊!”
“我连她的面都没有见过,我爹给我定得亲我根本都不知道,前年定亲那一天,我都装病躺在床上一天。”
“人家定亲只要双方父母在场,交换了庚贴就行了,要你去做什么!”巧巧调皮地说。
宋建安克制不住自己,双手抓住了巧巧一只手:“巧巧,你怎么这么坏的呢!你明知我心中只有你一个,却故意拿这些话打趣,你不知道这样是伤人心的!”
巧巧刚刚白皙的面孔一下子又红了:“你不要这样,你再这样就没有话可说了。”
她挣了两下挣脱了手:“我虽不是有夫之妇,但你已是有妇之夫,你大少爷不在乎名声,我可在乎呢!”
宋建安忙保证:“好好,我保证不动你手了。”
“不但要保证不拉我手,还要保证不要说那些油嘴滑舌的话。”
“啊,说真话也算油嘴滑舌吗?”宋建安真诚地说:“我见了你,不由地就要说这些藏在心底的真心话,除了这些,别的才是假话呢!”
巧巧低了头,幽幽地说:“其实你和罗曼很合适呢,你家是庄上的大财主,她家是城里的大商人,你们才是门当户对呢。”
宋建安急道:“巧巧,现在都是民国二十年了,我们也都是十六七的大人了,不要说我这个能和洋教师接触的大学生,就是一般的大学,也都知道了恋爱要发于爱、存乎心,父母包办的可以让它做不得数的!”
巧巧抬起了头:“不是,我听说那个罗曼和你一样,也在济南上洋学堂——”
“嗯,她上的是山东省立女子师范学校。”
“是啊,”巧巧说:“她和你上的都是洋学堂,又是城里姑娘,一定很洋气,你们两个在一起一定会有说不完的话。我呢——”
说到这里巧巧扑哧一下轻笑了:“你说些高深的话我就听不懂了,更莫说你要飘两句洋文了。”
“巧巧,爱一个人只说心里的话儿就一辈子也说不完,哪不用得着其它!”
宋建安微笑地侧脸看着巧巧,巧巧身上因为出汗散发出来的淡淡少女迷人的体香让他迷醉。
“可是大人订了的事儿,我们能改变吗?”
“放心,”宋建安微笑着说:“别的事儿我可以让步,这件事儿我是不会妥协的,只恨十四岁的我太没主意,竟然只以不参加订婚宴来表达不满,而不是坚决地提出反对。”
巧巧笑道:“那时才是个孩子呢!”
“不是!”宋建安盯着巧巧的眼睛:“是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竟是在心底这样的爱你!”
巧巧红了脸、低下头躲避他的目光。
宋建安心中充满浓浓的情意,还有一点儿小得意,小巧巧你不是在我面前最大胆吗,这会儿怎么低了头、羞红到了脖子根,怎么这么可爱啊!?
宋建安说:“再说我在我爹面前已经让了步了,本来我是想学音乐的,可是他非要让我学医,而且学完医后还不让我当医生,要让我将来回来打理家里呢!我心里已经想好了,等毕业后就做医生不听他的,可是现在为了你,我决定再做一次让步。”
巧巧抬起头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
宋建安从书包里取出笛子来:“巧巧,我说洋文你听不懂,那这个你能听懂吗?”
巧巧笑了,笑得很好看。
“对了,”宋建安从包里又摸出一个苹果来,递给她:“先吃个苹果,解解渴。”
巧巧接过来,问:“有刀子吗?”
“做什么呀?”
“嗯,我切一块儿尝尝,剩下的带回家给弟弟。”
宋建安笑了:“你快吃吧,我书包里还给你带了两个。”
“嗯。”巧巧点了点头,轻轻地咬了一小块苹果在口里。
她这会儿多象是一只温驯可爱的小鹿啊!宋建安在心里赞叹着,摘下了笛子的布套。
一曲清越婉转的《西湖月夜曲》从笛上飘散出来,袅袅地环绕于山坡上、树枝间。那些刚才还鸣叫的蝉儿、雀儿,此时仿佛才发觉自为得意的鸣叫原来并不是最好听的,都忍不住住了声,仔细地聆听起来......
巧巧望着宋建安的脸,看他微闭着目、沉浸在另一种意境中,不禁有些痴痴了:他本来就迷人,吹笛子的更是好迷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