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其实故事还没有结束。
在那之后,我回到了庙里,与那位名叫江芷的少女一起生活。打理庙中大大小小的事务,接待一个又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陪她一起在庙里,或是在那个刻画在树上的滑稽神脸跟前祈祷,当然我只是在一旁看。
认真的女孩总是很美的,在她的身上,就有这么一种难以描述的魅力。
这样的生活很平静,我突然发现,世界虽大,有永远铺不满的铁路线,有汽船还航行不到的远方,可是人此生所追寻的,最后不过是那个让自己安心的一隅。
这样安宁的日子,只持续了短短的半年,却是我这辈子最快乐、最安心的时光。
直到有一天,我在庙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是我留学时的老同学,名叫赵昊。我立刻知道了他的来意,一直想要赶他走。可是江芷就是不同意,她说远来就是客,这人又是我旧时的同窗好友,更是应该好好招待才对。
于是赵昊在庙里住下,他是开着车来的,那个时代即使是在通商口岸的摩登区域,开车之人也非富即贵。他随行带了很多机械小玩意,还有打成捆的图纸,像是怀表、座钟之类的东西。
他戴着金丝边眼镜,斯斯文文,西服礼帽一尘不染。
“我已经寄回了报告。导师没有看过吗?为什么继续派你来?”趁江芷去生火做饭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问他。
“你可不是第一天做约翰森导师的学生了。对于那个贪财的老酒鬼来说,最重要的东西只是在这个工程里贪下更多的钱。”他精明地笑道。
“铁路改道那种事,就必须生产更多的制式铁轨出来,又贵又麻烦,现在城里工人的工钱现在可没有最初那么低了。除此之外,还要除去运输成本。但是开山挖隧道就不一样了,工人可以强行征调。大清朝廷药丸了,征调些民工只是洋人一句话的事,产生冲突也完全可以交由地方官府处理。不过我希望和平处理这件事,毕竟此后十年的维护还需要我公司付钱的。和气才能生财嘛。”
其实他的计划是和我一样的。
只不过这个计划赵昊实行起来更合适,他天生有一只如簧的巧舌,又擅长与人打交道,虽然成绩不是最好的,但却是导师最喜爱的学生,靠的就是这能说会道的本事。
他每天都到村庄里去,把带来的小玩意送给村人家的小孩子玩,对于那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里人来说,机械小玩意可能不是什么有用的东西,但是对于村中年轻人和小孩子来说就不是这样了。他们为得到一个靠着机械机芯就能不停转动的怀表兴奋不已,简直像是得到了神仙的法宝似的。
他到处嘘寒问暖,又十分慷慨,这样的人无论在哪里都会受到欢迎,很快他成了村子里的名人。他去看了村民简陋的供水设施,并且拿出了洋人先进的蓝图,为他们的设施进行了简单的初步改造。
当然了,这是科技的魅力,时人称之为“赛先生”。
年轻人为他带来的机械制品着迷,赵昊还为他们拆解了一只怀表,让他们看到内部的机芯和徐徐转动的齿轮。
成年人们则为他这些使用的技术欢呼雀跃,传统的老办法总是有局限的,洋人在各种领域的技术早已创造出了伟大的奇迹。他带着这些东西来到神庭村,仿佛无所不能。
他给年轻人绘声绘色地描述那些大机械轰隆的西方城市与国度,讲那些精密的机械,讲错综复杂的铁路网,坐上蒸汽机车就仿佛在天上飞行,一生都无法徒步所至的地方,只要几个时辰就可以到达。
他和村里的壮年人说,其实还有更先进的灌溉与水利机械,他很乐意把那些便利的工具带到村子里,但是需要更大的机器才能完成。那么重的机器,马力与牛力都无法运转,除非有更强力的运输手段,比如铁路。
他说的没有错,我没办法反驳他的理论,我也相信着机械文明会改变一切,只是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人生。
村长很快认可了他,讨论是否要修建铁路的事情也提上了日程,虽然有很多村中老人依然持反对的意见,但已经不像之前那样严词拒绝地反对了。
赵昊当然知道,还有最关键的一步要完成。
那也是横在村中长者们心头最大的一道障碍。
那座庙里古老的神,被神庭村世世代代供奉的神明大人。
最后,他拿出了银亮的圣十字。
他把西方描述成了到处是机械的钢铁城市,又将西方的村庄描述成年年丰收的天堂。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的机械文明。赵昊说。而他们的机械文明,事实上归功于他们的宗教。
被他们称为神的存在,是博爱与神圣的象征,他爱着世间之人,即使他们被虚妄的伪神所蒙蔽,他也在等待他们的皈依。不皈依真神而拜假神之人,死后将堕入地狱,烈火焚身。而信他之人,将与神圣的天使一样永享极乐。
而且,他是宽容的,他为世人带来一切美好,包括先进的文明与技术,但是不求任何回报。他不需要什么贡品,不需要杀鸡宰牛,更不需要每一代都贡献一位女子,残忍地让她离开父母,永远寡居在庙里。
供奉真神,只需要一座教堂和一位聆听忏悔的圣徒就可以了。
历史的车轮一旦开启,是绝对不会停下的。
江芷努力地劝说他们保留下这个庙,可是人们都摇摇头说,姑娘你已经被迷惑了心智。根本没有这种伪神,现在你自由了啊。
新任村长很快批准了开山修铁路的计划,还计划让组织村民修建一个站台,以便让更先进的技术到神庭村来。机械与人力全部陆续调来。
除此之外……
清ZF决定派出官员,配合铁路公司对神庭村的土地庙进行拆除,这件事经过了村长和村民们的同意,并且计划拆除之后在原址上修建一座教堂。
在动工的当天,人们七手八脚地拆除了外墙,就是那一天,我感觉到庙中有什么强大的力量升起,剧烈的地震席卷了整个神庭村。
天旋地转,天地变色。
江芷跪在神像前,泪流满面地低语着:“神明大人……请不要……不要这样做……”
可是好像什么也无法平静下这燃烧起的怒火。
地震停下之后,村里愤怒的年轻人拿起锄头,聚集到这半山腰的庙里,说一定要砸烂这作祟的伪神的像。
说这庙里所供奉的,分明就是草菅人命的魔鬼。
他们爬上神坛,把神像砸烂,又愤怒地把江芷指认成蛊惑人心的妖女,殊不知当年正是他们……正是这些人,为了心中那虚无缥缈的安心感,把这个无辜的女孩子送到庙里,终身作为神明大人的妻子。
他们好像都陷入了疯狂。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只能尽力保护江芷不被人所伤。江芷哭泣着,陶土神像早已破碎,她护着最后的嫁衣,那些叫嚷人着,这是蛊惑人心的妖邪之物,要拿去烧掉。
最终,我只记得自己被人打昏了过去,江芷也是。
人们兴奋地吵嚷着,好像刚刚杀死了神。
火焰包围了这座庙。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成了这座庙里的宅鬼,大火已经消失不见,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听到了陶土碎片之中传来的,神明大人的声音。
它说我和江芷都已经死了,被村里的人害死。它要我为它复仇,要我把这个丑恶的村庄毁灭,它教我绘制了灵阵,它将从中给我力量。
可是,我始终记得江芷的话——
“神明大人……绝对……绝对是存在的!它其实……其实一直都在守护着村子里的大家啊。”
报复村中人的事情,我绝对不会那么做。
陶土中的神对我很是失望,但灵阵已经无法解除,反而成了我牵制它的套索。它要找到人附身,我知道这一点,所以我拼命阻止任何人住在这里。
我曾经吓走了一个把这里当成秘密基地的孤独女生,可是听说她后来惊吓过度,跳楼自杀。
我很自责,但我不能放任,只能继续走下去。更可怕的是,我的记忆与意识渐渐模糊,最后只剩下了那最强烈的执念——
我不允许任何人待在这庙里。
后来你的同伴来到这座庙住下,袁柏杨,他看不到我,他的身上有一种我难以接近的气场。我制造出很多诡异的风声,又制造出种种恐怖事件,比如打开他放好插栓的门,可是他仿佛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诡异之处,又走过去把门关好,一点都不感到害怕。
你又住了进来,我同样决心吓跑你,但那天晚上,我突然发现,你的身上觉醒了某种东西,是能看见彼岸之物的天眼,我趁阴云密布,追到你的学校,想告诉你,让你带走袁柏杨,一起走。可是我的意识是恍惚的,也难以发出完整的话来。
因为我必须告诉你们,远远地走开。
我的法力作为一只宅鬼已经太强,已经引发了天劫,我决心在天劫到来的这天,与那个心怀仇恨的神明大人……
一同死去。
————
宅鬼总算是把他的故事讲完了。
然而——
然而这根本没什么用啊?!究竟要怎么对付这种怪物才行啊!
贾江霁心中狂喊着。
此刻的他正挡在那装着嫁衣的木箱前面,现在就算他要逃跑也太晚了,他只能绝望地看着陶土巨人坚硬的拳头在他的眼中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