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土巨人的巨拳像是一道沉重的落槌，砸向贾江霁的身体。

巨人的眼里闪耀着愤怒的火焰，它用那喑哑的嗓音低语着痛苦的执念：“被遗忘，被抛弃……恨……一切都……毁灭吧！”

小黑握着双枪的双手在身前交叠，枪管已经因为急速的的连射而变得滚烫，黑洞洞的枪口同时对准了陶土巨人的另一个肩膀连续点射，连射的子弹产生的连续不断的冲击力，使陶土巨人的身体向一侧偏转，它不得不靠本要用来攻击的那只手臂撑起身体。

但这只能拖延它一会儿。

贾江霁觉得自己全身都被冷汗给浸透了，小黑刚才近乎极限的攻击及时救了他一命，可是他根本抬不起脚步，仿佛从他的意识深处已经放弃了。

可怕的怪力，小黑那凶猛的攻击也完全无法击倒的对手……

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之前那宅鬼幽灵绝望的喃喃自语：“打不过的……你们面对的……是神……”

打不过的……面对的……是神啊！

“快跑啊小鬼！”小黑大声喊道，可是贾江霁完全听不到似的。

他只是呆滞地站在那里，深深低着头，双拳紧捏着，完全无法挪动脚步。

这一切……如果看不见就好了，如果没有这双眼睛……如果没有……如果看不见这些讨厌的东西……如果……

叮——

记忆深处某种东西被激发了。

——任何愿望……只要你付得起代价。但是，必须用你最宝贵的拥有，换取执念最深的渴望。

——江霁先生，你确定要……交换吗？

陶土巨人再次抬起巨大的拳头，朝贾江霁的方向攻击落下，他手掌心汩汩流淌的鲜血仿佛最美味的食粮。小黑手中过热的双枪也已经达到了极限。

它要吃掉他，罕见的阴性体质者，对于沉寂了太久，失去香火与力量太久的它，是最好的食粮。即使是这个曾经被称为神明大人，受人敬畏与供奉的存在，此刻也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一般。

被遗弃在黑暗的角落，饱尝痛苦与孤独长达百年，无论是什么东西都会变成凶恶暴戾的魔鬼吧。

巨拳落下，发出巨大的撞击声。

像是骨骼受到了什么巨力撞击，产生裂纹的声音，听的人牙齿一阵阵发酸。可是与声音相关联的痛感迟迟没有发生在他的身体上，他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自己的身前。

是袁柏杨！

虽然是同级的学生，可是他的身体显得高大而且魁梧，双臂隐隐有肌肉的轮廓。他抬起双臂挡在他与陶土巨人之间，那恐怖的具有压倒性力量的巨拳落在他硬抗的双臂上，竟以这种相持而结束。

“喂！”他说，声音带着一股子沉稳与十足的精力。“虽然不知道你们从刚才起一直在忙活些什么。这个会动的泥像、你，还有那个突然出现、一直躲躲闪闪放着空枪的女生，但是……”

他幽深的双目突然变得认真了起来，虽然此前完全是一副愣愣的样子，可是认真起来的时候，仿佛绽放出了神采。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其实就是无比机械地说）：“现在放弃的话，还太早了。”

贾江霁仿佛突然明白为什么这家伙能这么受学校那群小女生欢迎了，不光是有一张冷冷的淡漠帅脸。

血腥的气味扑鼻而至，血从袁柏杨的双臂汩汩流出，浸透了他运动服式的学生制服，晕开一道暗色的印记，可是却凝成了一道奇异的光辉，那是……

灵的光辉。

即使相隔了一段距离，贾江霁都觉得那鲜血之中，甚至那鲜血产生的气息里都仿佛盛放着灼热的火焰。

火焰燃烧着陶土巨人体内的灵，同样让寄宿在陶土之中的神灵受到了创伤。

似乎正是凭借这种奇异的灵的力量，才使袁柏杨这家伙能与这陶土巨人硬撼，否则恐怕直接就会被拍成一个小土堆吧？

可是毕竟他是肉体凡胎，对方是泥土凝成的坚硬巨人，又有着神明级别的强大的灵附着其上，看样子已经到了极限。刚才贾江霁听到了骨裂之声，继续战斗下去的话……

但是现在放弃……还太早了啊！

贾江霁从地上捡起一块长木板，握在手里，木头粗糙的边缘里似乎有细小的木刺，咬进了他的手掌。在这巨人的跟前，他就像是一个在恐龙脚下挥舞着棍棒的原始人，可是他紧咬着下颌——

就算完全不是对手，也至少要……死得好看一点啊。

陶土巨人抬起一只巨大的脚，踩了下来。贾江霁不知道该如何格挡，他徒劳地将那块破旧的木板投向它踩落下来的脚底。

小小的木板飞向巨人的身体，突然绽放出绿色的光芒。

这种绿色并非是毒液般的墨绿，也不是诡异的狼瞳般的绿光，而是生命的色彩，属于春季，万物萌芽的嫩绿——

一瞬间，贾江霁以为有人给自己充了什么超级会员。

“东之雷帝，其下有臣，掌春时，司生长，统万木，其名句芒。”

是一个女人优雅的声音，仿佛穿越了时间而至，她的声音不紧不慢，仿佛在轻轻吟诵那太古时代流传下来的歌谣。

随着她的声音，从那枯干的木板上焕发了蓬勃的生命，数不清的枝叶正从那木板表面生发，它们生长扭曲，缠绕在陶土巨人的身体表面上。

巨人挥舞着手臂，拼命挣扎着身体，可是这从旧木板上生长出来的藤蔓枝丫并非是禁锢的锁链，而是沿着它身体生长出的某种寄生物。它们缠绕在巨人的身体上，生长出奇异的根系，刺进陶土之中，从中汲取着它的力量。

巨人失去平衡向后跌倒，地面被它的身体震得摇晃起来，它用自己的身体撞击着地面，想扼杀掉这些烦人的植物，可是这些都是徒劳的。

不断有藤蔓从它的体内生长出，它们植根在它土行的身体里，结成粗壮有力的藤蔓，再实行——绞杀。

“——木气，镇土。”女声再度渺远地传来。

如果说在此之前是低吟浅唱，远远的，仿佛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优雅声音，那么现在这个也许有些温柔的声音，突然透出了一抹狠厉的意味。

仿佛战场上的将军一声令下，绿色巨蟒一般的藤蔓与枝条紧紧地缠住巨人陶土塑造的肢体，瞬间将它绞成一段段的，陶土断裂开来，落在地面上，失去了灵的附着，脆生生的陶土瞬间摔得粉碎。

巨大的躯体一寸寸撕裂，最后只剩下那已经模糊的金粉涂作五官的头颅，无力地落在地面上，被遍生着鲜嫩的绿叶的枝蔓锁缚起来。

贾江霁能看到这巨人的灵气已经被枝蔓压缩到一个非常小的空间之中，尽管它充满怨恨地不断冲击着，可是一遇到这些枝蔓散发的淡绿色气息，就十分迅速地消散了，无法组织起有力的冲击来。

“你是……你是什么人？！”只剩下头颅的陶土巨人发出愤怒的吼声。

直到现在，那个只闻其声的女子才终于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她从庙外缓缓走来，步伐不大，可是每一步都仿佛经过了计算，优雅得体，一身华美厚重的汉服礼服，却没有被风雨沾湿半点。

但这并不归功于她白皙的手掌中所持的油纸伞，因为那长长的后摆拖过积水遍布的地面，却丝毫没有浸水的样子，仿佛从另一个世界走出的女子，不染凡尘。

“白凌小姐！”小黑惊喜地喊道，从旁边用来射击的高处台子上跳了下来，跳到了江霁的身旁。

但白凌小姐并没有回应她的招呼声，她在滂沱的大雨缓缓前行，走向这古庙，短短的一段路仿佛尤为漫长，她的口中唱着一支曲调古老的歌，美丽的声音里充满了哀伤。

“颛顼有三子，生而亡去，为疫鬼：”

“一居江水，是为疟鬼；”

“一居若水，为魍魉；”

“一居人宫室区隅，善惊人小儿，为小鬼。”

贾江霁的古文功底不算太好，但好歹也是为了考试背了多年古文的人，多少也能明白一些她唱词里的含义。

大概是说，天帝颛顼有三个孩子，但痘夭折了，变成了鬼怪。住在江水的疟鬼、住在若水的魍魉，还有一个是住在别人房间里吓唬小孩子的小鬼。

“是《礼稽命征》里的话。”小黑适时地在一旁装起逼来。

“神灵啊，还真是可悲呢。”白凌叹道，她走入庙中，却未将油纸伞收起，贾江霁在她经过时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可是她头顶撑起的伞面上，并未滴落下雨水来。

那油纸伞本身是干燥的，从雨中穿过却不沾染一丝一毫的湿气。

“高高在上的神明，反而是最看重、最计较人们的供奉与信仰的存在啊。一旦沾染上怨气邪念……就算是至高无上的中央天帝颛顼的子嗣，最终也只能沦为被人驱除、嫌恶的恶鬼。永世不得翻身。”

她盯着被束缚着，动弹不得的陶土头颅，淡淡地说道。

贾江霁的目光穿过油纸伞遮出的阴影，他看到了白凌此刻的眼睛。

此刻在那双柔美的眼睛里，没有情感，有的尽是悲悯——

仿佛是天神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