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际,枚殚记不得自己是第几次遇到了。
然而他念头太快,心太冷,即使是生死之间,也无法给他带来任何触动。
在暴击而起的马一度那一剑刺来的那一瞬间,思虑周转,仿佛化作了无数的讯息在他眼中流淌。然而,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却紧接着勾动起了他内心最深处的一抹杂念,
截断了所有的思考。
从二人争执,到马一度偷袭,苏涟惊呼,枚殚回头,用西方流传而来的计时单位来算,不过短短几分钟的时间。种种事情快速的在大脑中回旋,正如同失控的马车般横冲直撞。混沌的感情刹那间占据了一切,在他的眼中,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仿佛陷入了慢镜头——
思维定格在那把剑上面。
————
“我讨厌剑。”
狂风暴雨般的黑暗闪烁着时间与空间的变化。
————
“………………?”
苏涟眨眨眼睛。
这不是他所会做出来的事情,大概。这不是正常情况下的苏涟会做的动作。软弱又犹疑,乃是他最讨厌的神情。然而,他确实做了,确实对着眼前的情景发呆,然后于事无补、仿佛怀疑现实一般的眨眼睛。
枚殚单手持剑,低头看着倒在血泊里的敌人。
发生了什么?
这个问题刚冒出来的时候大脑的记忆便给出了回答。苏涟尚不知道对此自己应该表示何种态度,但是,他却有了一种朦胧的不真实感。就好像当年被告知哥哥他——
猛然惊醒!
苏涟方感受到自己的后颈上布满了冷汗。
他再次集中精神打量着眼前的景象。
枚殚单手持剑,低头看着倒在血泊里的敌人。
然后,回忆起了刚刚那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枚殚在回头的那一瞬间,就开始扭动身体。但是,晚了一步的他,应该无论如何也避不开这一剑了。当然,他也没有避开。长剑划破了他的衣服,在他身上切开长长的伤口,暗红色的血液正如同大笔挥洒去的墨汁,在空气中留下了漂亮的痕迹——
苏涟看得仔细,看得认真,在那一瞬间,知道自己不可能安全闪避的枚殚,轻轻调整了自己的身体,让长剑避开了自己的要害。
不,并不是他自己闪避开,而是,借助着自己接触到长剑、也就是被剑刺到的部位,用那个小小的部位施加力量,细微的改变了长剑的方向。正因为是迅疾到极限的一刺,正因为是保证着最快速度的刺击,这一剑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了一条直线上,因此即使只是在侧面世家一点点的力,整个物体的轨道也会受到影响。
借由改变长剑的方向,加上自己的身体的及时反应,他将这必杀的一剑,变成了普通的、无关性命的一剑。
意识到这的时候,苏涟的身体已经做好了准备。那是自然而然的印在武者骨子里的反应,他要趁敌人——马一度,再度进攻之前,将他达到,把枚殚救下来。
于是紧接着枚殚与马一度的身体交错了。
然而,那一瞬,再度发生了苏涟始料未及的事情。
枚殚迅疾而自然的、自然到近乎不自然的,顺手将马一度的剑夺了下来,然后,自然到不自然的,反手一劈。
将敌人斩为两半。
极其自然,毫无停滞。简直就像是,神迹一般。
苏涟愣在了原地。
那么,到此时他才意识到,那是什么。他才明确而想到了,自己所感受到的,让自己的判断力反应力都受到动摇的那种东西,究竟是什么。
那是无可比拟的杀气。
在此说一遍,苏涟,天之骄子,绝对天才,见多识广,头脑灵活,神情冷峻,举止高贵,热爱正义,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乖孩子,事实上他刚刚还在外面创造了一路上的杀人现场,并不会对诸如死人血液骨骼凶杀残忍反人道之类的词汇感到不适,正常来说,对于杀气这种东西应该很熟悉,也应该很适应。
他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在以往也没有什么怀疑。也没有遇到过需要怀疑的情景。
但是刚才,苏涟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极致的杀气,搞不好真的能让人直接失去意识。既然能够让自己都神情恍惚,那么应该可以让别人直接昏过去。
怎么可能?那个人——那个枚殚——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杀气!他杀了多少人?他的内心要有多么疯狂!他的痛恨要有多么偏执!
枚殚站在余地,愣了一会,才仿佛刚反应过来一般,随意的将手中的长剑扔掉。
“咣当”一声。
杀气消失了。就好像从来不存在一般的消失了。就好像退潮了的海水那般消失了,海水会留下痕迹,杀气则会留下印象。
让人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的印象。
“刚才那是……”
“我要向你抱歉,苏涟先生,我要向您道歉。”
他打断了苏涟尚未说完的话,还是用完全出乎意料的话语。
“我要向您道歉,表示哦的歉意,真的很对不起。刚才的情形,和您争吵起来的事情,我要向你道歉,无论是语言的内容还是我的态度。”
“不,那个……”苏涟感受到了疑惑,如果他更冷静一些应该就不会是这种反应,但在刚刚,就在刚刚,他整个人被规格外的杀气浪潮洗礼了一遍,不至于丧失志气,却难免受到影响。
“那么,很抱歉,我是说,苏涟先生,即使我们之间的观点,意识,有着差异,那也是难免的,这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所以每个人都会与他人意见相左。如果仅仅因为遇到了与自己不同的人就大发雷霆,这个世界上的人们从一开始就完全都混不下去啦——所以我们可以交流、包容、忍让。我果然还不够成熟,没能很好的处理好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
“……你这样反而让人觉得很恶心。”
“是吗——或许吧。因为我们确实是不同的人,不一样的人,无论是世界观还是人生观都完全不同,甚至相反。这样的我们想要和睦相处总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我想与您和睦相处,所以我为之前自己那些轻率的表现道歉。在接下来的时光里,我会努力克制自己,所以,还请您能够借着与我合作。”
“…………你发现了什么,是你自己处理不了的事情?”
“倒不是,只是,在刚才——”枚殚淡淡的笑着,“在刚才那一瞬略有所感。”
怎么说呢,
他说,
“感情并不能成为我们行动的关键。即使会受到情感的影响,那也只不过是末段中的末端。”
苏涟没有反驳,他稍稍愣了一小会,才注意到枚殚的现状。
明明被剑刺伤,却没有虚弱的表现。就算是之前伤口流出来的血,也覆盖在黑色底色的轻裘上,与赤红色的花纹混杂在一起,仅仅这,便被赤色魑纹吸收,仿若活过来一般扭动,然后,将破碎的部分补好。
那衣服——不是凡品呢。
枚殚似乎对这个并不是很在乎。
“你刚才是怎么回事?”
“什么?”
“杀气。”
“哦,那个啊,大概可以理解为——”
枚殚正对着苏涟,若无其事的盯着自己拿晃来晃去的扇子,
“圣斗士不会被同一招打倒两次。”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别这么说嘛,这可是生动形象的点题之句呢。在阅读理解里面挑出来的话可以得两分的那种。”
听不懂。
即使他的语气态度确实有了好转,平和了许多,但内容还是听不懂。
“那么,苏涟先生,我要表达一下诚意。”
枚殚若无其事的找了张椅子,把上面的尸体拽下来随手扔到一边,一屁股坐了上去,
“就是,嗯,我之前向你隐瞒了一些事情。”
他若无其事的讲。
即使态度良好,苏涟也感受到一股不适感被诱发。但他紧接着将这种感觉压了下去,冷静、冷静而冷酷的问道:
“什么?”
“嗯,是我们分头行动的时候,打听到的事。四有宫,四有宫的四有,你知道是哪四个吗?”
“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
面对着枚殚玩味的笑容,苏涟冷着脸与他对视,
一会儿。
“四有宫,有钱,有权,有地盘,有女人。”
“没错!”枚殚一拍手,一副“我就知道你也会知道”的表情,“鱼肉百姓,名声败坏而且——明目张胆。”
“明目张胆,那么谁给他的胆子?”
“据说是九州七文苑的背景。”
“秦国境内,那就是杂学院了。”
“…………”
“所以你没有第一时间和我分享,你不想我这么认为——你想护着杂学院的名声?你是杂学院的人?”
“…………”枚殚没有回应这个话题。“到阁下了。”
“…………什么?”
“别闹,你没有事情瞒着我吗?你自然也是有的。别的不说,你为什么到四有宫的?路过?”
“…………”
“你走在路上,发现了青石路的不正常之处,稍加推断,只要听过四有宫的名字,就应该能推断出那是个为非作歹的地方。你去那里的第一目的,不是路过,不是查案,而是原本打算去教训他们。如果你去的时候四有宫不是已经被屠灭的状态,而且正赶上他们做什么‘日常活动’,说不定你就会像在这里的所作所为一样,也来一场屠杀呢——请放心,我知道不是你。如果是你的话,无法解释四有宫一个人都没逃掉这一点。一个人都没逃掉——你在这里含怒而发的进击,还有我的帮助,也没有做到‘全部解决’这一点。偌大的一个山头,杀光上面的人本来就不是难点,难点是怎么才能让没有哪怕一个人逃脱。”
枚殚并没有很兴奋的侃侃而谈。语气大概类似于“太阳很圆既不方也不三角”。
“你不怀疑我。”
“是,我不怀疑你。”
“但我开始怀疑你了。”
“哦?”枚殚不出所料的笑笑,“我大概知道,是刚才吧?我用剑的那一下?嗯,唔,大概很像吧。也是,也是,先说明,这是我个人的过往,是我个人的缘由,这涉及到个人隐私,我不能告诉你。但是——噗哈哈哈哈!”
枚殚突然捂着肚子大笑起来,
“抱歉、抱歉,我很抱歉。嗯……习惯了,真的抱歉,我没别的意思,不过,怎么说呢。啊,是了。这不很好嘛?这样,我们,只要想的话,还是可以很好的交流嘛!”
他对着站在原地没有表示的苏涟,露出了快活的笑容,
“那先听听我的说法吧。我怀疑的对象,和我的道理。”
*
一切不出所料。
没有一点真诚。
首先,疑点一,枚殚有着雷达般的能力,通过对于文元的极限的控制力与感知力,这样的他,没可能对背对着他行动的马一度没有察觉。早就察觉到了。即使文元收发的枚殚型雷达无法做出足够精微的判断,不能让枚殚在最精确的时机回头恰到好处的躲避,但是,枚殚的手里有着必要的道具,那镀着水银的扇面在折扇打开的时候便化作了镜子,眼角的余光撇着的时候,就可以对身后的情景了如指掌。
疑点之二,枚殚在他人的感受中为“无”,苏涟在靠近的时候,可以察觉到这个人的文元收发,但当层次不够的时候,就如同审知今,如同武玫、乌鸦,马一度没可能不睁开眼睛,靠着武人的素养去“感受”到枚殚的位置。除非枚殚主动将自己的位置暴露出来。
疑点之三,枚殚很擅长偷袭。擅长偷袭的枚殚,究竟则么样才会察觉不到自己偷袭的对象是不是真的死了?还会任由他假死、活过来,偷袭自己?
那么结论,他故意的。
从头到尾枚殚都是故意的,为了和苏涟打好关系?不,准确的说是让关系缓和的一个台阶。
在枚殚察觉自己来不及在苏涟到来之前做好和他硬碰硬的准备的时候,枚殚便料想到自己恐怕要与苏涟僵持了。而为了能够在真的僵持起来的时候打破僵局,而不至于与苏涟闹翻之无可返回的地步,觉察到马一度假死的枚殚,并没有去补刀,而是在合适的时机,借着大呼小叫的掩护,将文元打了过去,惊醒了他。
顺理成章,即使马一度还有着别的打算,产生了不同的行动,那也一定,早就对应在枚殚所预料的诸般情形之中的某一个了。
全都是套路。
没有一点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