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战场内逐渐安静下来，苏涟才拎着毫无反抗能力的审知今走了过去。

枚殚站着，毋名躺着。

感受到那文人的气息很快的恢复了初次见面时的正常情况，苏涟打量着没事人一般的枚殚，“你这个效果有时间限制吗？”

“你猜啊——”枚殚拒绝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苏涟也不追究。

他低头看着倒地的毋名，

“他看起来还很清醒。”

“啊，刚才那一下，学术上讲应该叫做……暂时性休克？哎呀呀我不懂啦，”蠢货依旧是蠢货，“总之他短暂昏了一会，我趁那一会的时候在他身上下了三重禁制，应该没问题了。”

苏涟奇怪的看着他，“你不是说要和他堂堂正正的决斗吗？”

“是啊，我堂堂正正的击败了他，然后用他不熟悉的手段趁着他无力反抗的时候给他下了禁锢，这有什么问题吗？”枚殚回答的理直气壮。

苏涟不置可否，低头仔细看着默不作声的剑士，目光在一旁落在地上的银色大剑上扫过，“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什么可想。或许，这就是天意吧。”毋名呵呵的苦笑，“不，这大概是报应。九州的英魂们对我这个叛逆者的惩罚——不，不不，应该是，我因一己之见，屠戮人家门派满门，这个的报应。”

“你后悔了？”

“后悔？我不后悔，我又有什么后悔的？”

他的眼神中闪耀着精光，

“我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他语气平淡，却充斥着不容置疑的、奇妙的力量，

“九州人是人，中原人是人，那么蛮族自然也是人。就算是敌人，那也是同等的敌人。而不是畜生，不是奴隶。就算是杀，我杀的也是人，而不是牲畜。匈奴也好，契丹也好，蒙古也好，女真也好，都是人，或许是敌人，或许是朋友，但从作为人的角度上来说，他们和我们，外族和汉族，都是一样的。把汉人放到荒蛮之地不通诗书，那又与蛮人有何不同？把蛮人养在内陆是以教化，那又与汉人有何不同？这是我认定的道理，我认的是我认定的道理，我走的是我选择的道路，那么我遇到了挫折，遭受了失败，别说被生擒，就算被活剐了，那又有什么值得后悔的？”

在一边歇着的枚殚，眨眨眼睛，眸底深处，闪过了几丝波动。

微不可查。

苏涟则稍微停在原地呆了一会，才摇了摇头，“冥顽不灵……不，”他顿了顿，“我要收回刚才的说法，你或许是有着自己看法的人，有着自己的想法。这不能说你是错的，是，或许你这个人是对的，但你这个思想则未必。总归如此，百家相争，异道相斥，道不同不相为谋，或许这就是百家圣战不可避免的原因吧。”

苏涟将失魂落魄的审捕头放到一边的空地上，不去管他，

“或许你有你的道理，”

他伸出手要将失去反抗能力的剑士抓起来，

“但我不是为了和你讲道理的，我是来抓你的。”

“等等。”这个时候，枚殚突然打断了苏涟的话，“我有点事情要问。”

“…………”苏涟偏着头看着他，“怎么？你被他的歪理邪说打动了？”

“算不上被打动，而是有点在意。”

考虑到这个人是被枚殚打败的，苏涟认为或许应该给他一些面子，所以没说什么，而是直起腰向后退了一步，表示请便。

枚殚自是个不管客气为何物的，他上前一步，蹲下身子，尽量让视线和毋名在同一水平上，“你刚才说的，都是你自己的想法吗？”

毋名看着枚殚，似乎在疑惑为什么他会问这种问题，“九成吧。”

“那么这一句，我很感兴趣。我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这一句话，是你自己想的？从别处看到的？”

他的语气发生了变化。

一直以来，无论发生什么，无论面对什么，枚殚的语气几乎都是那样一副满不在乎、其内隐藏着极深的冷酷的样子。唯一的一次例外，就是苏涟有意惹怒他，而特意挑选了他的作品方面的话题来恶意攻击他的时候。但即使是那时，他也很快就收敛了自己的情绪。

但这个时候，他的语气再一次发生了动摇。

仿佛看到了什么不敢相信的事情，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那种期待、畏惧、动摇混合在一起的感觉，苏涟从没奢望过能在枚殚这个人身上看到，

但他确实看到了。

那么，枚殚，

自然是有着理由为这样一句话而动摇的。

“我们认为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为了保障这些权利，人类才在他们之间建立政府，而政府之正当权力，是经被治理者的同意而产生的。”

“当任何形式的政府对这些目标具破坏作用时，人民便有权力改变或废除它，以建立一个新的政府……”

这是《美国独立宣言》的内容！

这个世界，上下五千年的历史，就算把探索到的外域的历史都算上，也没有这么一个叫做美利坚的国家！

如果没有美利坚这个国家却出现了美利坚的独立宣言，那说明什么？

想想枚殚的情况就很明显，在没有美利坚的情况下，枚殚不就知道了？

但枚殚，他梦到过上辈子的事儿啊！他上辈子可不是这个“九州”的人啊！

期待，畏惧，有一点高兴，又有一点不知所措，对于成熟体的枚殚来说，遇到一个可能的同胞，并不是很值得高兴的事情。他常年保持着没有情感波动的状态，这时的他无论遇到多么震惊的事项，也不可能有激动人心的感觉。淡淡的波动便已经是极限，而即使只是这淡淡的波动，却已经让“无情”的状态被打破，那从不停歇的文元收发也停息了下来。

片刻之后。

“那是我在某处秘境看到的句子，有感于怀，铭记于心，不敢忘。”

原来如此。

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怎么的，是希望还是失望也分辨不出来，大概是我太久没有类似的感情所以无法分辨了吧。但明明去窥探别人的感情的时候那么顺利……

枚殚稳了稳心神，笑呵呵的提问：“那你知道这话是谁留下来的吗？”

“自是不知。”毋名奇怪的看着他，“还是说你其实是知道的？”

枚殚挑挑眉，“有线索吗？”

“我那把剑，就是从那里得到的。”

银色大剑。

好吧，如果留下这话的那人真的是穿越者，那么不但要混出一些名堂，还要有闲工夫布置什么秘境——

符合条件的人物几乎立刻就出现在脑海里。

“怕不是傲天大人吧。”

顿觉索然无味。

“傲天大人？”非但苏涟发出了嘲笑声，连毋名都一脸不可思议，“那个傲天大人？别逗，那怎么可能？”

很好，傲天大人是一个著名的民族主义者。

“哈，愚蠢。鱼唇！”

枚殚恢复了状态，于是大笑着，

“傲天大人……傲天大人是一个很有趣的人，真的很有趣啊……我说着呢，不要用那个眼神来看我嘛，啊——啊！人家会变得奇怪的！”

没有人理会他的作怪，这让枚殚装模作样的叹气，

“好吧好吧，我好好说话。我很认真的研究过傲天大人的成长史的。宣传民族主义煽动民族仇恨，靠着民族主义在明末那风雨飘摇的时代快速的聚集了一批思想极端热情极高的人。但我们要知道，即使傲天大人选择了民族主义作为征伐天下振兴汉家的利器，那可不代表他本人就真的信这一套。这个话题不好多说，话止于此，爱信不信。”

他再次将注意力放到毋名身上，“啊，你原本打算往哪里跑来着？北边的蛮族那里？你在那边有门路吗？”

“何谓门路？”剑士颓然苦笑，“我不过是一条不愿丧命苟延残喘的败犬，又去哪弄什么门路！”

“哦，也是。”枚殚点点头，“我猜，过一阵子关于你的通缉令一定会到处都是，还要早做准备暗中逃离才是。”

“嗯……嗯？”

“…………”苏涟的眼中闪过危险的光，“你在说什么？”

枚殚没理他，“幸好我当时多留了个心眼，让那个乌鸦在等我，既然他们牛头山能够混黑道这么些年，我想门道还是有不少的。以你的实力，去稍微利用一下应该也死不了。”

听得出他说的话内容里不对劲的地方了。

苏涟上前一步，“你想干什么！”

“这还用问吗？”枚殚惊诧莫名的扭头看着苏涟，“我在帮他策划怎么偷渡啊！”

“你……要帮他逃走？”苏涟揉了揉眉心。“你要帮他逃走？你刚制服了他，又要帮他逃走！”

“是，怎么了？”枚殚的表情，仿佛苏涟才是不讲道理的那个，“你不觉得这其实是一个好家伙吗？乐于助人你不知道吗？”

毋名果断的保持沉默。

“你是……”苏涟的语调开始压低，“在挑战我的耐心。”

“哦？”枚殚挑挑眉，“那又怎么样？”

“你真是莫名其妙。”

“或许我其实是深思熟虑呢？”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苏涟抬起了手，“那么看起来咱俩之间，也必须有一场决斗了。”

枚殚眨眨眼睛，粲然一笑，

“求之不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