枚殚从碧皇的房子里出来的时候,正看到书子悦在练字。
他凑过去看。
一张大桌子,旁边是一个大水缸,而这位文弱书生提着一根如椽大笔,呆在那里。
纸上面是三个“前”字,看起来是写了两个“前”都不尽如意,而看他盯着第三个字看的样子,恐怕第三个“前”也不得其心吧。
枚殚看着他的字。
用巨笔写大字,和普通的书法是不同的。但即使枚殚一条提的眼光看,也看不出这三个字有什么瑕疵。
“神韵不足。”似乎是看出了枚殚的疑问,书子悦和和气气的说,“书法最重其神。方才,仆见到寇将立于石上,临风望海,顿觉英豪之气凛然。不由想到陈拾遗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想付诸笔下以成书,却连写两贴都不称意。神韵不足,气力稍逊,故而换大笔,登往山头,希望能在情景之下,聚豪气勉力为之。现在看来还是不行啊……”
他虽然这么说,却没有放下笔,而是就这么提着,没遇见有一点落寞,
“字有神韵,可观其人。仆并非英杰豪气之人,写不出英豪之气的字。”
陈拾遗,便是指唐代诗人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慷慨遗世,苍凉落寞。
仿佛自己觉得这样气氛不好,书子悦又轻笑着和枚殚聊天,“话说,当年王大令(王献之)向王右军(王羲之)学字的时候,王右军教导他,说写进十八缸水,书法才算是入了门。换句话说,书法之事没有可学,唯有常年苦练而已。”
“嗯,是,这就是诀窍,”枚殚点头应和,“很有道理,苦练本身,算是一种办法,还是没办法?”
“就是没办法吧,”书子悦盯着旁边的水缸,喃喃出神,“临摹先人的书帖,找到它们优美的地方,出众的地方,无法用语言表达,唯可用心意体会,然后就是不断地练习、练习、联系,即使到了最终,也未必能够成为完善的书法——米南宫(米芾,北宋著名书画家)练字,不到二十岁就开始集古字,到了五十岁以后书法风格才渐渐成型,一首诗写三四次,也不过只有一两字能够满意。书法是一难事啊,莫说勤苦练,更是无止境——不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而是明知道根本没有尽头。”
他猛然挥笔。
仅仅写了十个字,却仿佛用尽了他所有气力一般,写罢最后一字,更是直接将笔扔到地上,大喘了几口气,然后文文弱弱地笑起来,“看看如何?”
枚殚探头去看,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东汉末古诗十九首里面的句子。和之前那三个“前”字写在一张纸上,看起来倒是很有趣。
他一边打量着一边说,“你找我算是找错人了,我不懂这个,要是鉴赏文章我还会一点,但书法,只要不是太差,我看不出来三六九品。”
“这样啊。”书子悦看起来有点失望。
“不过我倒是能看出来这几个字不一般。”
“嗯?”书子悦坐在水缸边缘,好奇地看着他,
“写普通的字——”枚殚伸手轻放在桌上,“是不会写烂桌子的。”
一阵簌簌的,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
枚殚一伸手将纸揭了起来,露出下面的桌子,而这实木桌子上,正镂空着“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十个字。
“力透纸背,入木三分,笔锋太盛,下面的木头直接朽成了渣——普通的书法可不会有这种效果。”枚殚说,“我听说顶级的书法家,有一种东西叫笔意如刀,仅凭借提笔的韵意,就可轻易削铁断石?”
书子悦笑笑不搭这话。
既然要讲意境,那么就要求书写者有着“情绪”,所以,书子悦和枚殚说那些话,并不是想表达什么,而仅仅是,酝酿情绪。
“阁内的其他人,自是不会这样特意陪我的。”
将这幅字卷起来收好,书子悦想枚殚表示感谢。
提到阁内的其他人,枚殚才想到,
“哦,我加入问道阁了。以后我也是问道阁的一员。”
“哦。”
反应极其平淡。
“啊,我之前——就是在上来之前,好像看到一个人掉到海里面了,没事吗?”
“…………”书子悦倒是不慌不忙,“是掉到海里的还是跳到海里的?长什么样子?有什么特征?”
“……回答你之前,我先多嘴问一句,你们这还有人会主动跳下去吗?”
“嗯,会。洛钧未婚妻死了啊,我从那时候就一直觉得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自杀殉情了。”
洛钧——枚殚记下了一个名字。他有印象,这就是三月三屠昱天的时候,作为缘由的那个人,普通成员。他的妹子被昱天城主的儿子弄死了,他去报仇了。
“一身酒气,趴在马上,瘦马一脚踏空,连人带马一起摔了下去。”
“哦,那是酒下。”
啊,出现了,完全没听过的名字。
问道阁除了阁主是碧皇以外,其他人都没有流传出什么名声来。这很奇怪,但仔细想一想,问道阁本来对外的交流就很少,最初的铃声也是阁主碧皇废掉了哪个来找茬的谁谁谁然后谁谁谁的长辈某某某又来找茬,拔出萝卜带着泥,滚雪球一样干掉了要不是昱天屠城的事情,大概各路人士也不会如此整齐的将目光移动到这里。
这样一提,枚殚的动向也是这种趋势的原因之一。
毕竟在这种时候,枚殚是杂学院抛出来的,新一位证明真身的首席弟子。从等级上来说,和已经开始展露头角的迟子璋、池心雨等人相同,而且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以后大概也会成为智天子、阡陌先生那样的人物,因为过去几百年里大家都是这样的,都是这么过来的,所以会做出这种腿短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样一来,枚殚的动向则可以看做杂学院的动向,枚殚的倾向则可以看作是杂学院的倾向。既然杂学院放出消息说枚殚要加入问道阁,那么大家的目光自然而然的会集中到问道阁那边。
所以在以后,问道阁的成员们也应该会像洛钧那样,渐渐为人所知吧。
书子悦向枚殚介绍,对于酒下请不要关心——应该说,对于其他人都不用关心,问道阁内部没有必然的联系。就好像他已经来了两年,但有一个人长线在外没回来过,有一个每天窝在屋子里不出来,所以他也不认识。
“酒下这个称呼,好像是模仿着‘足下’而起的代号。”
“难道那是很不愉快的回忆吗?”(注)
“嗯?不知道啊。”
书子悦和枚殚愉快的交流,但枚殚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他其实并没有关心自己,而仅仅是像通过和人的交流找感觉。就好像之前一样。
但这一会枚殚也隐约适应了这些人的回路,所以他很快调整好了心态。
“你们之间没有交流的吗?那么三月那时候,你们不是一起去屠城的吗?”
“啊,你说那个啊。”
语调没有变化,书子悦就好像谈论天气——不,应该说谈论所有无所谓的事情一般,
“洛钧本来是打算自己去的,后来这事我们都知道了,大家是自发的三三两两的过去的。既然去的人多了,寇将就联系了大家做指挥,而大家居然都听了他的指挥,也是很出乎意料。不过碧皇,直到最后一刻我都不知道碧皇会来,后来我看他们的样子,寇将,叶葬,衣掩面,花半城都应该是已经预料到碧皇会阻拦其他人吧。”
叶葬,衣掩面,花半城,这又是三个名字。哦,其中有两个之前好像出现过了。
“啊,对了,我有职位的。”
“嗯?”
书子悦,现如今,第一次流露出惊讶的神情。
“职位?问道阁有这种东西?”
“没有,只有阁主和普通成员,但——”
枚殚笑嘻嘻地说,
“以后可能会面临各种各样的问题,而既然没有职位,那么这些问题也就没有人去应对,所以,我主动把这个活揽过来了!”
书子悦出神般想了想,了然的点点头,“原来如此,毕竟麻烦事是随你而来的。”
枚殚哈哈大笑。
……这人,搞不好其实是个很麻烦的人物。
不对,应该这样说,应该早早的告诫自己做好准备,那就是——
这里的所有人都很难搞。
*
之前应该提到过很多次,
枚殚是畅销的小说家,使用笔名出道、有着代表作《大侦探福尔摩》。
在三年前,开始在一些刊物上写时评,与四海书局签了合契,开始连载耽美向作品,再后来因为反响不错才开始成册印刷贩卖。作为近年很火的新人作家。
而四海书局可谓是目前九州规模最大影响力最广的小说家商业化基地,销量遥遥领先同行,连起来可绕地球……九州不是球,总之就是很厉害的百年老店。而四海书局自然是分为了四个分局,由四大掌柜经营——
说道这里大家也应该能够理解。四大分局之间是有竞争的。当然这不是主线,和枚殚没什么关系,不过枚殚所属的西海大掌柜牛风,和东海大掌柜羊雨关系很好,顺带着,他们手下的作者们的关系通常也不错,互相之间也会用通过文魄通神私下联系。
啊?你说那些销量和收入还不足以支撑文魄通神的作家们怎么办?
额……那个……作家,也是有圈子的。
很好,这就是圈子,不要小瞧了这玩意。畅销作家们组成的圈子,他们讨论的内容几乎可以说代表了九州小说的流行趋势。天南海北的作家们交流着自己的见闻,发表者自己对于时事的看法与议论,如果他们一起决定要在某个同一世界观下进行创作,那么不管最后成功与否,那都将会成为小说界不可忽略的一笔——
还有这么一点就是,他们之间通过交流,很多观点观念会不可避免的互相影响,而这种影响,作用在作者们的身上后,会若隐若现或强或弱的在他们的作品中体现出来,接着,他们的读者,也一定会收到相应的影响。
而枚殚混迹在这个圈子里,虽然还没有试图通过这个圈子散播什么氛围,但还是会注意一些的和他人打好关系的。
可以收集一些有趣的情报。
回到房间,枚殚找到了群体用的文魄通神用纸,这玩意要比平常单对单的那种贵一倍,翻出笔,蘸墨,写,虽然比不上书子悦那有着“神韵”的字,但也是整齐秀丽的笔迹,
——哟这里有人吗大家?
——呵,呵呵呵呵喵。
——这里正是人。你又什么话正是要说吗?还是没有什么正是要说的话,仅仅是想来正是杀时间呢?
出现了一堆神经病般的回复。
这是因为群体性的用纸,所以人一多就无法分辨是谁在说话。而大家在写的时候通常会觉得要把自己的笔名写一遍和麻烦——当然对一些人来说还很羞耻。所以大家在写内容的时候会加上一些奇怪的辨认标识。
枚殚会在每一句话前面加一个“哟”。
——哟我想问一下大家,有没有听说过问道阁这么一个组织?
——真是愚蠢的问题啊喵,现在这问道阁在圈内可是热火朝天的喵。
——你们讨论什么新奇的事情吗皇天后土
——咩咩我是觉得最近的风头对问道阁不是很友好。
这群人都不会觉得羞耻吗?
枚殚疑惑的想。
因为仅仅是看上去就确实觉得很羞耻。如果说写笔名会觉得莫名羞耻,那么写这种奇怪的话就不会吗?
——所以哟君你问这个干什么喵?你该不会是打算加入那里吧喵?哪里可不是什么好进的地方哦喵,而且就算很好进,我也不建议你去那里喵。那里的人都很危险喵。
——喵君你去过那里吗皇天后土
——虽然没去过喵,但因为工作原因有所了解喵。我说的工作不是指小说喵。
——哟我懂我懂,我倒不是想加入那里。
因为我已经成功加入了。虽然比想象中的要简单了不少,既没有激烈的打斗,也没有紧张的斗智,甚至被阁主以一言堂的形式定了下来,也没有人因为不服气而来找茬。
这个地方比想象中的更加纯粹。
“人”与“人”之间的漠不关心,可谓发展到了极致,可若是如此,他们为了洛钧而去屠城,这一行为又该如何看待呢?
只能以后慢慢探究了。
——哟我只是最近想要尝试一下,外交事宜。
——外交事宜喵?
——哟没错,比如说,哟我最近听说,七文苑好像围绕着问道阁,想要展开什么行动呢!
打探消息,散播消息,这里都是绝妙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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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足下这个称呼,其流传的出处之一是,晋文公一不小心烧死了介子推之后,十分悲痛,介子推和他母亲相抱而死在一棵树下,于是他名人看了那棵树做成了一双木屐,每次穿着它看着木屐都会说“悲乎!足下!”足下一词便逐渐演变为对他人的敬称。